“我们想了两个名称:一是叫工农兵文联;二是叫工农兵文艺战士联合会,主要任务就是办刊物。”胡奇说,“究竟叫什么名字,听你的意见。” 本文来自 http://huangsewenxue.com/ 第四十九章 子夜枪声急(4) 我考虑了一下说:“不能笼统叫文联,那样有夺省文联之权的嫌疑。” “怕什么?”项齐斌说,“夺就夺。” 我没理他,说:“我看是第二个名称好,工农兵文艺战士联合会,它体现是业余性质。” 玉兰和晓兵带头说好,于是大家都赞成。 一直坐着没说话的鲁南笑道:“还是萧长玉看问题深一层。” “你们谁当头?”我抢先说,“我意见,玉兰当联合会会长,她是农民歌手名气大,影响大,有号召力,能团结一批业余作者,又代表好派又代表农民。胡奇当副会长,既代表糟派又代表工人,负责日常工作。我和晓兵、鲁南、项齐斌当个业余作者。” 玉兰忙摆手,连说她不行,说她只会唱民歌,斗大字不识几筐。胡奇说他也不行,他指挥不了文痞。玉兰和胡奇两人都要我当头。我说我已调机关不能代表工人了。他们说我本来就是工人业余作者,到机关才一年多,怎麽不代表工人?我还是说不行,因为团省委斗争复杂,我没时间,也不能当头,否则我们机关糟派又会串通文联糟派来砸我们。 晓兵笑着对我说:“萧长玉哎!实际上我们都商量过了。中午我们都在项齐斌那里吃饭,大家一致要你当头。你要玉兰当,也有道理,影响大。但她自己说的也有道理,文化低,办刊物总要审稿,况且她家在农村又有孩子,来一趟不容易。而你萧长玉出席过全国青年文学创作大会,影响也不小。而且你当过记者、编辑,许多作者在你手上发过作品。你又为人正派,大家都服你,连项齐斌都服你。”晓兵又说,“大家就怕你不干,所以商量好一起来,还把玉兰也请来。” “原来你们是设好圈套,让我钻啊!”我说,“我有三个顾虑:一是机关内部,二是文联,三是这项齐斌,难对付,刊物是白纸黑字,弄不好出漏子。” 项齐斌马上说:“你哪回说话我不听?只不过有时吵吵而已,只要你干,我保证服从。” 胡奇说:“好!大家都听着了,项齐斌以后不听小萧的,我们就把他轰出去。” 我想了半天,觉得机关事情不多,办个刊物为业余作者开辟一个园地,也是件好事。便笑道:“你们又逼我当个草头王,不过这办刊物倒是有意义。既然你们要我干,我需要两个助手,我提议要胡奇和项齐斌两人当副的。这样既体现工农兵三结合,又体现好派、糟派、逍遥派三结合,或者叫大联合。” 玉兰、晓兵都叫好,项齐斌却叫起来:“胡奇行,我不行。我这人是没笼头的马,不服别人管,也不愿管别人,自由散漫惯了。”说着他又转身对胡奇说,“喂!我拥护你当副头,但你可别管我,我自抱粪(奋)桶(勇),当萧长玉的秘书,独立大队,直属他管。” 大家都笑起来,说他讲的也是实话。 “好!那就这样定。由我和胡奇当筹备会的正副会长,你们三人都是筹备会的成员,以后再正式选举。可惜缺少学校的代表,要是把杨兴田找来就好了。”我说,“组织名称已议过,初步这样定。下面有几件事要办,要准备。一、要写一个报告给省军管会批,这个报告包括两个内容,成立联合会及办刊物所需经费。此事由胡奇办。” 胡奇忙说:“报告由小项写最好,他起草过公文。” “叫你别指挥我呢!上任还不到三分钟,就管起我来。”项齐斌说,“这个报告还不简单吗?题目叫成立什么什么的报告。开头一个帽子三句话,为了贯彻毛主席无产阶级文艺路线,批判资产阶级文艺黑线,响应大联合号召,特要求成立什么组织。下面也是三条:一是哪些人组成,体现刚才萧长玉说的两个三结合;二是任务主要是办刊,繁荣创作;三是需要多少钱。落款署你们两个头头的名字,就这么简单,还要我来弄?”他说着又补充道,“别忘了在你们两个头头名字前,冠以好派、糟派的派别,以体现联合”说完又转身问我,“头头你说是不是?” 第四十九章 子夜枪声急(5) 大家都睁着眼望着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。我笑道:“你们别看他是没笼头的马,是文痞,他的脑瓜真灵,来的快。胡奇哎,大体就这些,比较简单,你搞一下吧!小项还有别的事。” 项齐斌一听急了:“还有我的事呀?” “当然。”我说,“这个报告我估计省军管会是会批准的,符合当前精神。因此,第二件事,项齐斌要考虑写两篇东西:一篇是刊物开篇发刊词,一篇是致全省业余作者的一封信。” 大家都说这两篇非常必要。项齐斌却嘟囔着嘴说:“早知我起草报告,那多简单,一张纸就行了。” 鲁南估计我要讲纸张印刷的问题,主动说他在百货大楼搞订货销售时,认识造纸厂和印刷厂的头头,他负责联系。我说:“正好,你还有个任务,你哥是文联糟派的,先跟他通通气,别闹误会。另请他们能不能暂借一间房子,刊物办起来总要有个收稿的地方。再说,培养和扶持业余作者过去也是文联的一项工作,这你们都知道。” 玉兰笑道:“你想的真周到,真细致,幸亏你当头,要我当头我就不知怎么搞。” “我当过业余作者,也当过编辑嘛!这是通常的业务。”我说,“最后还有一项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任务,凡认识并能联系上的业余作者,都联系登记,征求他们意见愿不愿干。一个刊物没有基本的作者队伍,刊物是支撑不起来的,特别是你们几位工农兵,要多联系这方面的人才。” “完啦?”项齐斌问。 “暂时完了。”我说,“大家还有什么事?” 都说没有了。 项齐斌不知何时坐到桌上,现在又跳下来,对在座的说:“你们看,这萧长玉就是个当官料,一上任就给我们布置这么多的任务,只有他自己没有具体事。” 我笑道:“你不是说我是当官的料吗?当官者三件事也:一是贯彻和把握党的方针政策;二是用人,发挥各人所长;三是出主意,还要勇于和善于吸收大家的意见。这一条实际上是*作风。”我说着站起来又对所有人说,“你们以后可用这三条检查我,不合格,就把我赶走。我正好不愿干。” 项齐斌忙拱手作揖:“我不过开玩笑,我服你了。” “你别说服,两个礼拜内,你得把发刊词和一封信拿来给我看。其他同志的事,在一周内把进展情况告诉我一声。”说着我又想起一件事,“大家在联系作者的同时,收集稿件。现在就把编辑任务明确:文艺理论文章由项齐斌编;小说由胡奇、鲁南编;诗歌散文由晓兵编。送我审签的稿子,要超过实际发稿量的百分之二十,以便我取舍,当然稿件质量好,一期用不完,我会保留到下期用。但不能等量给我,不然,就是逼我就范。尤其你项齐斌,最会赖皮的。军管会不批,就散伙,一批就照此办,我现在就把丑话说清楚。大家意见如何?” 胡奇笑着走到我面前,看了看我说:“过去我一直觉得你话不多,性格憨厚,现在我得重新认识一下你,怎么一当起官来就这么厉害。” 晓兵、鲁南都笑道:“应该这样,否则,办不成事。” 我要留大家吃晚饭,玉兰说她要赶快回去,不然乘不到车子,孩子在家无人管。晓兵说他五点必须回连队。大家说,这次免了吧!如果军官会批准了,我们再在一起庆贺一下。 不到两个星期,一天下午,胡奇和项齐斌火冒冒地跑到我办公室。一进门,项齐斌就回头指着他身后对我说:“你看,我把杨兴田给你找来了。” 这杨兴田是银河大学的学生,在我们青年报上发表过散文,还写过一些言论。我一见,忙握着杨兴田的手,兴奋地说:“好了好了,你一来,工农兵学商就齐了。这样,原定诗歌散文由晓兵编,他是部队连长,很忙,你负责编散文好不好?” 杨兴田话不多,只说一个字:“好。” 我又问胡、项:“你们任务完成的如何?” 胡奇双手将一份文件,往桌上一放:“看!会长呐,我提前完成任务了。” 我一看,是省军管会的红头文件,惊喜地叫道:“批啦!批啦!”说着,我转身捶了胡奇一拳:“你办事真快,功劳大大的。” 项齐斌指着文件说:“你看,明确你是筹备会会长,胡奇为副会长,还批了三千块钱(相当于现在三万元)。”说着他又手舞足蹈地笑道,“这回我们有活动经费了,什么时候我们一道出去逛逛,串联串联。” “你想的倒美,事情还没办,就想出去逛。”我指着文件说,“这笔经费主要用于办刊物,仍由省财政厅管,实报实销,不付现金。”我又对胡奇说,“这样好。我们不管现金,不管帐,省了许多事。我们明确一下,胡奇分管财务,即:报销,先由胡奇审核,说明用途,再拿来给我批。去财政厅报销要有三个章:公章,再加胡奇和我的私章。胡奇你写个文把三个印鉴盖在上面报给财政厅,并告诉他们,缺一个印鉴都不可报销,不转帐。” “没猴玩了!”项齐斌叹了口气对我说:“你这人呀!胆大,大得不得了,胆小又小得不得了。” 我拍着项齐斌说:“不是我胆小,我搞过‘四清’,查过帐的,不要在经济上搞得说不清道不明,做人要清清白白。” 胡奇又对我说:“我赞成。刚才你一开口要我分管财务,我就紧张了,由你再审批我又轻松了,财务这东西不是好东西,弄不好会搞一身骚。项齐斌你喜欢,我让你管。” 项齐斌一听忙拱手作揖,连说:“不不不,我不会管钱,只会花钱,我只想出去逛逛。” “你别还没办事,就想出去玩。”我对项说:“你的两份稿子准备得怎么样了?” “发刊词的草稿弄出来了。”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份稿子给我,“你先看看路子怎么样。” 我接过一试:“好家伙,你真能写。发刊词主要写办刊宗旨和任务哎!最多只要一千多字。” “你先看看吧!不行再重写。”项齐斌说。 “好吧!如果路子对,我就直接删改。不对,你得重写。”我说着又问,“还有一封致业余作者的信呢?” 他说没写,我很生气,问他为什么不写? 第五十章 季老师请罪(1) 项齐斌说不要生气嘛,说他给我找来杨兴田也是一功,他想叫杨兴田写。我说你别偷懒,杨兴田另有任务。这信很简单,主要是告诉业余作者这个刊物是工农兵自己办的,是工农兵自己的刊物,请他们关心、爱护、支持,多写稿子,几百字就够了。项齐斌无可奈何地说:“好吧!” 杨兴田这才问我他有什麽任务。我说:“你发表过许多言论,我想请你写一篇关于大联合的政论文章,着重写两派联合的重要性和必要性。” 杨兴田想了想说:“可以。” 我没想到这些事落实的这麽快,感到一阵轻松和愉快,兴奋地说:“这就好啦!万事具备,只欠东风了。” “什么东风?”胡奇问。 “稿件。”项齐斌说。 “也可以这样说。”我说,“重要的是作者,有了作者,不愁稿子。我想,如果我们有五六十个工农兵作者,联合会就可开会正式成立了,联合会一成立,稿件就多了,就可编发了。不知大家联系了多少作者。” 项齐斌和胡奇说他们各人已联系了四五个。 “胡奇,”我说,“你立即把军管会的批复告诉姜玉兰、晓兵和鲁南,让他们高兴高兴。同时催一催,请他们将联系上的人员姓名地址报给你,你搞一个花名册,登记一下,一旦达到五十人,我们就商量开会的事。你看怎样?” 胡奇说:“行。” 项齐斌说:“我们老是打游击,得有个根据地。” 胡奇说鲁南已跟他说了,文联他已联系了,他哥很高兴,说这是好事,是繁荣创作,为专业作家培养后备力量。房子问题他要跟有关人员商量,估计问题不大。据说文联好派知道此事,也表示支持。但也有少数人认为,工农兵作者这支队伍庞大,一旦进来,会不会夺权,取代文联。 我笑道:“团省委夺权我都不参与,我跑到你文联去夺什么权?把文联的大印送给我,我都不要。我不知你胡奇是否有这野心。” “我要那玩意干什么?”胡奇笑道,“我只想发作品。” “胡奇哎!你说这话,让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。”我说。 胡奇、项齐斌都望着我问:“什么事这么重要?” 我想了半天,说不说?不说吧,这又的确是个重要问题,原则问题。说吧,又担心挫伤他们的积极性,弄不好,他们会不干了。 项齐斌和胡奇仍然盯着我问什么事。我犹豫了好长时间,本想等到联合会正式成立后,在组成人员会上说,但又担心大家没有思想准备,会给大家泼冷水。想来想去还是先给这几位积极分子、骨干说吧!他们有了思想准备,其他人也就好办了,他们也好做其他人的工作。于是,我说:“这件事涉及到每个成员的个人利益,大家满腔热忱地要成立这个组织,要办刊物,其中有一个重要的思想支配力量,这就是,自己办了刊物,自己可以多发表作品,这种思想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,我们的刊物,不是我们个人作品的汇集,也不是我们五六个人的作品汇集。我们的刊物是全体工农兵学商业余作者的刊物,我们不能打着工农兵的旗号,说句丑话,叫挂羊头卖狗肉,贩卖自己的私货。你们都是骨干,是积极分子,又是领导成员,我必须先把这话说清楚。” 他们站在我的面前,都默默地望着我。 我又说:“作为我们自己本身也是工农兵的一员,有好作品当然可以发,但要求更高,这也是逼迫我们自己写出更好更高的作品,不断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,否则,将会越写越差。” 第五十章 季老师请罪(2) 项齐斌说:“萧长玉说的有道理,我评过一些人的作品,有的人开始的处女作,往往很不错,后来就逐渐退步。” 我接着说::“我开始调到报社搞文艺编辑很高兴,认为可多发自己的作品了。当我编了一段稿子之后,我才逐渐体会到,编辑是一种奉献,才智的奉献,也可以说是默默无闻的伯乐。当发现一篇优秀的作品时,当发现一个有才气的作者时,我欣喜若狂。对那些有苗头、有新意的作品,我便按照作者的思路,倾注自己所有的智慧和心血帮他出主意,帮他修改。这也是我从严明、方幽默那里学来的。” 胡奇默默地听我说到这里,好像深有感触地说:“是的是的,我在你们的报上和其他报刊发的一些东西,编辑都把我找去谈,给我出主意,甚至直接修改。说真话,有的作品,有我的一半,也有编辑的一半。小萧,你放心,我没有好作品坚决不上,不会给你为难。我是领导成员,我还要跟其他同志说。” 我笑道;“那就太好了,我们齐心协力把刊物办好。你跟鲁南相距很近,你把军管会批的文件给他,让他把文件给省文联的同志看,最好两派的头头都看一看,我们只是办刊物,没有别的任何意图。” 我们商定了下一步的工作后,他们都走了。 第二天上午,我去七中,主要是看看季忠星老师,同时想听听他对我那首《时代列车》的修改意见。我进了学校大门,便听到隐约有人在喊:“阿玉!”喊了几声我没在意,心想这学校里没人知道我这绰号,以为是学生中的同名,只是往前走。快到教学大楼时,一只手从身后搭在我的肩上,又是一声:“阿玉!”我一惊,忙回头,“是你?程昌荣。” 我俩几乎同时互问:“你来这干什么?” 昌荣说:“我是抽到这学校搞工宣队的。” 我这才想起最近省、市军管会从各厂抽了大批工人进驻机关、学校、事业单位。这程昌荣是我初中同学,他比我高两届,比我大几岁,比我进厂早两年,在金装车间开铣床。我从厂工会下放到这个车间,我们的关系更密切,我当团总支书记,他当宣传委员。他的嗓子特别好,能歌善舞。我在厂里写的许多歌和诗,厂文艺晚会上多半是他领唱和朗诵的。我们俩相处就像大哥二哥,不分彼此。此时他问我来干什么,我说是来看季忠星老师的,因为季老师在五中时,也教过他的语文。我便问他来搞工宣队后,看过季老师没有?他没回答,只是说:“我带你到会议室去。”走了几步他又说,“你看了什么,一句话都不要说,否则,我不带你去,这是条件。” 我估计有什么秘密,或者他卖什么关子,过去在厂里他跟我经常是这样。我点点头,跟着他走到会议室门口,他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,我一看,季老师低着头跪在毛主席像前。我忘了自己的承诺,刚惊呼出一个字:“季……” 程昌荣忙将我的嘴一堵,伸手把会议室门带上,拖着我去他办公室。我看门上贴着“工宣队长室”,心想程昌荣当官了,但我没问,心里只急着想知道季老师是怎么回事?我们进了门,昌荣回身把门关了,问我找季老师什么事。我说:“除了看望,我春节来拜年时还给他一首诗,不知他看了没有,想问一问。怎么?现在真的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,你刚当官就整人?季老师出了什么事,你把他罚跪,他可是你和我的老师啊!”我停了一下生气地问:“你问我找季老师干什么,是不是想连带抓我?” 第五十章 季老师请罪(3) 程昌荣见我有点生气,忙倒杯水放到我面前,硬把我按下坐在他的桌对面,说:“你开什么玩笑,阿玉!我敢抓你吗?”他坐下又说,“季老师是我的老师,我到这学校第一天就去看望他了。” “那他为什么跪着?”我问。 “是他自己要跪的?”昌荣说,“已跪了一天了,今天是第二天了,他要给毛主席请罪。” “请罪?”我问,“为什么?” 昌荣说:“昨天早晨上班,全体教职工在会议室向毛主席早请示时,当做完最后一项,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后,他从教师队伍中走出来,突然向毛主席跪下,声泪俱下地连续向毛主席磕头,嘴里还不停地说:‘毛主席毛主席,我对不起您老人家,对不起您老人家,我有罪,我有罪,我罪该万死呀!’” 我吃惊地望着昌荣问:“怎么回事?他是不是得了神经毛病?” “就是。”昌荣说,“我当时惊呆了,全会议室的人也都惊呆了,以为他得了神经病。我是工宣队长,便和校长一道去拉他,问他为什么?他这才抬起头,指着墙上贴着的用红纸抄写的《早请示晚汇报程序》说:‘最后一项抄错了’。他说着又磕头又哭着说:‘我罪该万死!我罪该万死!’。” 我一听最后一项,便知道是什么内容了,因为各单位早请示晚汇报的最后一项都是一样的。 程昌荣停了停又接着说:“我们一看,是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‘万’字写错了,意思完全相反。我和校长脸都吓白了,在场的所有人员也都吓呆了。过半天,突然,有人喊道:‘这程序是季老师抄写的,他咒骂毛主席,是反革命!把他送到公安局,枪毙!’也有人说要把他关到‘牛棚’去。” “是不是送到公安局又押回来了?”我问。 “没有。”昌荣说,“当时是有几个人上来拖他,但季老师说:‘我知道这是死罪,将我碎尸万断我都毫无怨言,可是我对不起毛主席,就是死了,我心里也难受,请大家允许我在这里跪三天后再送我去处死。’” 我听昌荣说了这些,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。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昌荣说:“这是怎么回事呢?从季老师认罪态度来看,是很诚恳的,不象是反对毛主席的,更不像是有意反毛主席的。” “你说的不错。”昌荣说,“我当时一听季老师的话,和他主动认罪的行动,就觉得不能马上认定他是反毛主席的,我便跟校长商量一下,暂不送公安局,也不要关进‘牛棚’。校长表示同意。我伸手把《程序》揭下来,对大家说,即使送,校党支部也要做个决定,认定他是反毛主席,公安局才会收的,现在他本人要求跪三天请罪,就先让他跪,党支部立即开会研究。我这一说,才平息了大家的情绪。” “听你说了这些,我好像觉得有两个问题不解。”我说,“第一,他是普通教师为何要他来抄这个《程序》,底稿有没有错;第二,程序何时贴出,有没有别人发现错了,向校党支部报告了?” “这正是党支部研究的几个问题。”昌荣说,“原来做早请示晚汇报,是校长拿着一张纸边看边领着大家做。有些同志提议用红纸把《程序》抄出来贴到墙上看方便。季老师就主动说他来抄,大家也说他的毛笔字漂亮,校长就把原稿交给他。季老师抄好贴出后,一两个礼拜谁也没发现问题,也无人报告,连我都没发现。大家对那几条都很熟,谁也不需要一个一个字看着说: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!所以就忽略了。我们查了原稿,也没有错。支部经过反复研究,从他主动要求抄,主动认罪的态度看,支部初步认为可能是笔误。许多教师也来给我们反映,说季老师不可能反毛主席,真正反毛主席的人,他不会写出来,贴出来给大家看的。” 第五十章 季老师请罪(4) “这话有道理。”我说,“有没有问问季老师本人为何写错了,他自己发现了,又为何不偷偷地把它撕掉?要当众认罪呢?” “问过了。”昌荣说,“开始他说是笔误,后来又说红纸黑字写在那里,也不想辩解了。他觉得自己已经对毛主席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,如果再偷偷摸摸把它撕掉,良心上更对不起毛主席。他说,这件事,他死也不能饶恕自己。” 我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了几步,沉思了很长时间说:“你们支部分析得对,可能是笔误。”我说了这句话,又加重语气,强调说,“我看不是可能,就是笔误。我是办报的,报纸上经常出现掉字错字。有一期报纸头版,通栏政治大标题,一个字有斗大,而且是套红,竟然有个非常要害的字错了。经过拣字、排版、一校、二校、三校,最后总编还看大样,可是谁都没发现那个错字。这能说凡是参与校对审查的人都对党不忠不满吗?这并不是说这些人没有错误,没有责任,而是说性质不同。你说对不对?” 昌荣说:“你说的完全有道理,我们也有这种体会,最熟悉最顺口的字和句,一念而过,最容易错。” “据我推测,季老师把这个字抄错了,是超前意识所导致。”我说。 “怎么讲?”昌荣问。 “就是说,他抄到这一句时,脑子里老是在重复万寿无疆,结果‘万’字还没写就先写了‘无’字。”我说。 “有道理有道理。”昌荣说,“你不愧是耍笔杆子的。” “哎!昌荣哎!我可不是干预你的工作,也不是袒护季老师。”我说,“我们俩既是老同学,又是老同事,我们俩是互相探讨对事情的看法,如果这事不是发生在季老师身上,听你说了这事,我也会谈看法的。当然,季忠星是我的老师,从初中到现在我们交往很密切,他出了这事,我心里很难过。从他过去对我的作文《一场风波》和许多诗的评论修改,还有,他为我写厂里那些歌词谱的曲子,我觉得他对党对社会主义都是满腔热忱的。” 昌荣说:“这我知道,我还唱过他谱的歌曲。” 我接着说:“尤其是春节我给他拜年时,送给他一枚毛主席像章,他非常激动,说从秦始皇到清末,两千多年的历史变迁,都仅仅是改朝换代,更换了统治者,而没有改变封建制度。只有毛主席、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把历史翻了个个,彻底推翻了封建制度。在中国所有历史伟人中,他最崇拜最敬仰的是毛主席。所以,仅仅因为写错了那个字,就认定他是咒骂毛主席,反对毛主席,我是绝不相信的。” “我完全赞成你的看法。”昌荣说,“我在支部会上也谈了这些意见。昨天下午又开了支委会,决定调查他的一贯表现,已调阅了他的档案,关于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问题,六二年摘帽时已有结论,未涉及反党反毛主席的问题。现又派人去了解他在五中的表现,同时还调查一些与他交往密切的人对他的看法。”昌荣说着又问我,“对了,你与季老师交往也很多,我看他们排的调查名单中有你,你是否可以写个证明?” “当然可以。我正在想是否要我写个材料呢。”我说,“你给我两张纸我现在就写。” 我将这些年来我与季老师交往时,季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的许多言行都作了详细的记述。写好后,我将证明材料交给了程昌荣。临走时,在他送我的路上,我说:“老同学,你现在是工宣队长兼临时党支部书记,可谓集党政大权于一身,可不能搞无限上纲,随便整人。对任何人的问题都要客观分析,实事求是。‘*’开始我拥护,可是现在到处是走资派,到处是牛鬼蛇神,我担心会物极必反,走向反面。我接触过许多老革命,他们现在的精神支柱是毛主席,虽挨整虽有怨言,但相信毛主席会纠正的。一旦这种精神支柱失衡坍塌,后果难以预料啊!”我说着又深深叹道,“你是我多年老同学、老同事、老朋友,这些话,我只能跟你说啊!” 第五十章 季老师请罪(5) “你放心,我绝不是朴义!”昌荣说,“你不仅是我的老同学、老朋友,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,也是我的老领导。你刚才说的这些,实际上也是我想跟你说的。最近我要处理好季老师的事,忙完了,我一定要去跟你说说我的心里话。” 走到校门口,我伸出手说:“好吧!你别送了。季老师的事,处理结果,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。” “不是打电话。”昌荣握着我的手说,“我要亲自到你那里去告诉你。” 他的意思我明白,只因他是负责人,在组织没有决定之前他是不好说的。我离开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,我走了几步又回头问:“你还住在厂里?丁科长放回来了吗?于主席出院没有?” “我是临时抽出来当工宣队的,当然还住在厂里。”昌荣说,“于主席还没出院,医院不让他出,怕出院后糟派又来整他。丁科长的事,公安部门正在调查,也是了解他的一贯表现,据说已调查完,估计没多久就会放回来的。” 我离开七中,沿护城河(环城公园)往回走,心情很沉重。本是高高兴兴去看季老师,听他对我那首诗的修改意见,没想到我看到的却是这样一种惨景,令我非常难受,非常沮丧。季老师四十年生涯的道路也是够曲折、够坎坷的了。他是五一年北大毕业的,原留在北京工作,五三年为照顾夫妻关系,几经周折才调来本省,谁料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后,夫妻关系日益恶化,终究离婚。六二年摘掉右派帽子,精神面貌逐渐好转,经介绍与校图书馆管理员再婚。不幸,婚后不到一年,其妻又得白血病不治而亡,这无疑对他又是一次重大的打击,他心灰意冷,至今单身一人。好不容易过了两年的安稳生活,为何这次却出了这样的问题?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。我不相信迷信,可为什么他的命运却这样坎坷?这样悲惨?这样地不可理解? 几天来,我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程昌荣给我的消息,因为季老师毕竟是我的良师益友啊!但程昌荣一直都没来电话。 经过紧锣密鼓的努力,我们的工农兵文艺战士联合会终于成立了。我们在省文联会议室开了会,大家选举我为联合会会长,姜玉兰、胡奇为副会长。成立了《工农兵文艺》编辑部,我为主编,胡奇为副主编,晓兵、项齐斌、鲁南、杨兴田为编委。 我在会上主要讲了三件事:一是联合会和刊物的宗旨和任务;二是所有参加的五十多位作者都要积极写稿、组稿;三是在准备足够两期的用稿量后,争取“十?一”创刊。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,认为这是我们工农兵业余作者自己的组织自己的刊物,一定要积极努力把它办好。 会后项齐斌和胡奇跑来找我,说天津要开全国性业余作者大会,问我是否去参加。我说现在五花八门的组织都有,这个会是谁组织的,是什么性质的我们搞不清,我们的联合会是军管会批准的合法组织,没有军管会通知,我们不能去。可是项齐斌还是想去,我知道,他主要是想去逛逛,我没同意。他很不高兴地走了。过了几天,他又跑来。我说是不是还想去天津?他咧着嘴说幸亏没去,上面正在查天津会议,若是去了,那可就说不清了。我说:“你这人啦,脑瓜子很灵,怎么这事就不多转几个弯?” 他笑道;“我还不是想去玩玩吗?你的脑子比我复杂。不然,我可要倒霉了。以后还是听你的。”他说着,把修改后的“发刊词”和“一封信”的稿子交给我就走了。 第五十章 季老师请罪(6) 这天,我正在改“发刊词”的稿子,突然接到程昌荣的电话,我迫不及待地问季老师的事是不是定案了,怎么定的?他说电话里几句话说不清,他马上来。 婉云和汪明听说我要来客,都说让一让,我笑他们名义上是让我好谈话,实际上是想回家通炉子。他们笑道,也可以这样说吧! 我泡了茶,急切地等着程昌荣来。因为从电话里昌荣吞吞吐吐的语气,我感到季老师的情况可能不妙。 昌荣一进门,我发现他眼睛红红的,忙泡了杯茶放到他的面前,请他坐下。我将椅子转过来跟他面对面地坐着,我问他季老师的案子怎么定的,是什么性质? 他停了半晌,摇着头说:“没有定,不知怎么定。” “还没定?这么复杂?”我问,“我那天走的时候,你不是说两三天就可定吗?” “你走后第二天下午,我们又开了支委会,把两个组调查的材料全部集中起来,包括你的那一份,共九份,一份一份在会上读,大体是一致的,跟你的证明差不多,说季老师对党对毛主席是热爱的。有一份还特别讲到反右时季老师只是对学校领导提意见,而且是教学方面的意见。他所发表的那些文章的观点,多半也是正确的。” “那不就好定了?”我兴奋地说。 “你听我说。”昌荣说,“支部根据这些调查材料,和他在七中的表现,以及这次出事后他的态度,写了一个报告给市教委,认定是笔误,是好心办了错事,客观上造成不良影响,行政上给予警告处分。” “这——?” 我还没说出口,昌荣又说:“原议,不想给警告处分,只准备要他写个检查了结。” 我插话问:“是不是这两种意见不一致,才没做结论?” “不是。”昌荣说,“最后还是统一,给警告处分,这样可以警戒老师们以后写东西说话要谨慎些,同时也可安抚那些思想过激的人。” “有道理,有道理。”我说。 昌荣继续说:“当天下午,我们就把报告起草好了,准备第二天上午,一方面把报告打印报市教委,一方面找季老师谈话,把支部意见告诉他,要他不要再去跪了,已跪了三天,防止晕倒。” “好好好,你们的支部还真有水平。这也是你这工宣队长兼临时党支部书记领导有方。”我高兴地站起来,又问,“那你一进门时,为什么又说没定,不知怎么定呢?” 昌荣犹豫了半晌才说:“谁知,谁知,第二天上午上班时,我约了校长等人,到季老师宿舍去,叫了很长时间无人应答,趴窗看,被窗帘挡住看不见。当时有人怀疑,是不是畏罪逃跑?我立时紧张起来,但一想,不会的,要逃早逃了,何必请罪跪三天?又有人说,是否买早点去了,又等了一会,仍不见人。我忽然看到窗帘里面的电灯还亮着,担心是否连跪几天,睡晕了,便叫人把门撬开。” “果然是晕了。”我说。 昌荣摇着头,深深叹了口气:“我们进屋一看,他吊在厨房与卧室之间的门头上。” 我惊问:“他上吊了,死了吗?送医院抢救了吗?我要去看他。” 箫声 第六部分 第五十一章 十八里相伴(1) 程昌荣沉痛地说:“抢救了,无效。” 我瞪大眼睛惊呼:“死了?自杀了!季老师自杀了!怎么就自杀呢!?这是怎么回事?怎么回事啊?”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,“季老师啊,季老师,你可是我的恩师啊!恩师啊!怎么就自杀呢!?” “萧长玉啊,季老师是你的恩师,也是我的恩师啊!”昌荣叹了口气说,“我身为学校的负责人,我没能挽救我的恩师,我惭愧啊!我本想早点告诉你,又担心你受不了,就拖了这么多天。” 我双眉凝聚,思索了很长时间没说一句话。 过了半天,昌荣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说:“我们在他的写字台上,发现了三件东西,第一件是你赠送给他的毛主席像章;像章下面压着季老师给你的一封信;信下面是你请他帮你看的一首诗。现在都装在这信封里。” 我接过信封,抽出季老师给我的信。 长玉: 我不知怎样称呼你。 称同志,我不配,我是犯过政治错误的人,我怕玷污你。 称学生,我也不配,你是那样充满朝气,充满激情,对生活那样地热爱。而我的思想却是这样地暗淡,对生活失去信心和勇气,又怎能做你的老师,称你为我的学生呢? 你赠送给我的毛主席像章,是给我最珍贵的礼品,是对我这个犯过错误的人的最大信任。我本想佩戴,又怕别人议论。本想收藏,供奉在宝书台上,不料,我又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。我无颜面对毛主席,也愧对你的信任,只好奉还。 你的诗,我看过许多遍,总的看法,上次你送稿来时我已说了。具体的意见都写在诗稿每一节的旁边,多半是肯定的,赞赏的,也有一些建议,仅供参考。本想当面与你商榷,怎奈,我等不及了。 长玉,你我交往多年了,你是很信任我的,你是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。你虽然很年轻,但你的胸怀却像你写的诗一样宽广。我不愿让人们说你跟我这样一个犯过错误的人长期交往,而有辱你的名声。我的死因是我的坎坷道路使然,加上这次笔误,客观上造成极坏影响,我对不起毛主席,良心上过不去。但我在临死前,可坦诚地告诉你,我从没反对党,从没反对毛主席,直到我死,我都是热爱党,热爱毛主席的!请你相信。我在地下有知,都会感谢你的。 永别了! 季 忠 星 一九六七年十月十五日 我沉痛地看完了季老师留给我的遗书。我望着程昌荣说:“这封信你们看过了吧?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不知你们对季老师如何定论?” 程昌荣站起来转来转去,沉默了很久,说:“我开始就说了,真不知怎么定论,难呐!” “我知难在何处。” “说说看。” “定他是畏罪自杀吧!显然是对死者的灵魂不公,因为他压根就不是反毛主席。”我也站了起来,说,“不定畏罪自杀吧!学校里又都知道他是因此事而自杀。” “的确如此,的确如此。”昌荣说,“我跟校长议论了几天,没找出好的办法。” 我思考了半天,突然转身说:“我有个办法。” “什么办法?”昌荣望着我问,等着我回答。 我望着桌上季老师给我的信,深深地叹了口气,摇着头,半天没说话。 程昌荣望着我等了半天我没说话,他急了又问:“你怎么不说?” “我不是说了吗?” “嗨!你说什么了?我怎么没听见?”他有些生气地说,“这种事,你还有心思跟我卖关子。” 第五十一章 十八里相伴(2) “不说即是说。”我想了想解释道,“有些事不需要明说,象季老师的事,你能说得清道得明吗?人已死了,随他去吧!要说由历史去说。你何必现在要给他做结论?” “对对对!”昌荣象是豁然开朗似的说,“盖棺不定论,不说即是说。” 昌荣走后,我好长时间心里都不能平静,没想到季老师刚刚四十岁的人,可以说是年轻力壮,才华出众,正是为国家教育事业贡献才智的时候,却就这样了结了一生。我为失去了这样一位良师益友而心痛不已! 下了班,我就回厂里宿舍去。因为雪梅现在不上课,经常回来,说是给我烧好吃的。所以,只要她回来,我就得回去陪她玩。一进门,她就兴高采烈地迎上来,跟我兴致勃勃地说她烧了牛排,还烧了什麽什麽的。我没吭声。吃饭时,她又拣了许多菜放到我碗里,我说不想吃,不要拣。她噘着嘴说:“人家忙了半天,你却不吃。”我说没胃口。她问为什麽?是不是又遇到什麽不顺心的事? 我本不想告诉她,可她老是缠着问:“什麽事嘛?什麽事嘛?告诉我,我会让你高兴的。”我只好将季老师的悲惨遭遇告诉了她。她听了后也无食欲了,手里握着筷子,愣了好半天,突然埋怨地说:“马上又要过年了,爸爸(雪梅有时也这样称呼她亲伯父龙云鹏)还没有把我的过继手续办好,我要回去找他。” “你也别怨你大伯,找他也没用。大伯来信不是说了吗?现在党政机关都还是两派三派的,没人办公,找谁办手续?”我说,“就跟我们机关一样没人办公。你学校也是这样,乱糟糟的。按时间你明年该毕业分配了,可是现在还没个影子。” 雪梅想了想说:“那我俩今年春节再回去,催一催,给爸爸施加点压力。” 我笑道:“你呀,动不动就跟你大伯撒娇,胡绞蛮缠,你去我不去。” “不去也得去。“雪梅耍赖说,”到时候我买两张火车票,把你拖去,不然我一个人回去没劲。” “我去可以,但你只能哄大伯开心,不能给他施加压力。”我说,“大伯在外省支左,我猜想他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。” 雪梅兴奋地说:“长玉哥,你放心,只要你去,我就高兴,我一高兴,大伯肯定开心。” 这是一九六八年的春节,我和雪梅前三天就跑到杭州。龙大伯是年三十赶回来的,一进门,雪梅就扑上前搂着大伯的脖子,捶着说:“爸爸好坏,爸爸好坏,我回来也不接我。” 大伯拍着雪梅笑道:“不是听你妈说,你这小丫头回家了,我还赶不回来过春节呢!” 大妈跟在后面对我说:“我是沾你们俩的光,不然今年春节家里可就冷清了。” 大伯的确很忙,年初二早晨就走了。临走前对雪梅和我说,他知道我们的来意,要我们不要急,等大联合了,各级革委会成立了,有人办公了,他就给雪梅办过继手续,并打算十月一号给我们办婚事。雪梅还是噘着嘴说太迟了,太迟了。我示意她不要再说了,她才不作声。 避开雪梅,大伯又问我们省里的情况,我说了后,大伯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。我没想到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,今天也居然叹了气。可想他负责一个省的部队支左工作,肯定也碰到了许多难以解决的辣手问题,我又不便多问。他说雪梅难得回家一次,他很想在家多过些日子,但没有办法,只好叫雪平(大伯的儿子)陪我们在杭州多玩几天。 第五十一章 十八里相伴(3) 大伯走后我们在杭州玩了两天,又游玩了武夷山、鼓浪屿。从厦门回来后,雪梅又和我去普陀山拜了观音。一直玩到正月十五以后才回到长江省银河市。 回来后没几天,雪梅又要我陪她去龙山,她要给龙山神女、观音菩萨烧香,还要去大姐家,我说好。 这个星期天早晨,我没有睡懒觉,六点多我就醒了。翘首一看,哟,雪梅的房门已开了,我一跃而起,披上衣服悄悄走到厨房门口,雪梅正在剥鸡蛋。她回头一看,手一擦,忙跑过来边帮我穿衣扣扣子边说:“你呀!真让人烦,怎么不把衣服穿好?当心着凉。” “不冷,你真大惊小怪的。”我说,“你这动作好像我姐。”说着,我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,“好香。” 她白了我一眼:“我是跟姐姐学的,我们小时侯,我看姐姐就这样给我们俩穿衣服。今天我要到姐姐家去,我们从杭州给她买的衣服东西还没给她送去呢!” “好!我们春节没去,这次一定要去。”我说,“不过时间恐怕紧张一点,她家现在靠近兴集,要走西边大道,这样比走东边小路要多四五里。在姐家吃了饭就去龙山,从龙山走小路回来。” “不在姐姐家吃饭,不然,她又忙这忙那,去年二月二我们去的时候她就忙活了一两天,好麻烦,而且耽误我们在龙山的时间。”雪梅说着就把早饭盛好。 我洗漱好,边吃边说:“不在姐家吃饭?不可能,不可能!她会骂死的。尤其你这小孩姐去,想不吃饭就走,行吗?” “我考虑好了。” 雪梅说,“我煮了六个鸡蛋,我们现在每人吃一个,带四个,再带些糕点,我用行军壶泡了一壶茶带着,我们从东边小路去,中午我俩在龙眼里吃野餐,下午一点多去姐姐家,待两三个小时,不就解决了?” “妙!妙!在龙眼里吃野炊,富有诗意。”我兴奋地说。 雪梅将东西分装两个挎包,我抓了一个往肩上一套,又抓了一个大包说:“这个包好重,都装了些什么?” 雪梅说:“不都是从杭州带来的吗?那是给姐姐的,都是些糖果、衣服、杭州特产,你嫌重我背。”说着她就把包抓过去,我又抓过来说:“你带这么多东西,姐姐会说你的,真是婆婆妈妈的。” “这你别管。”雪梅说,“其实,这是大伯大妈叫带的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他们听我说小时姐姐待我如何如何好,他们叫我不要忘恩负义,说中国农民非常善良,战争年代他们就是靠农民养活的。” 我笑道:“你是在给我上阶级教育课呢!好吧!我们去感谢我们那位中国农民姐姐。” 我们七点钟出发,走了三四里就完全离开了市区,进入农村境界。今天虽是农历二月二,阳历已是三月,天气晴朗,太阳一出,暖融融的,给人一种小阳春的感觉。实际上,前几天我们就把冬装脱掉,只穿毛衣毛裤外加春秋衫,雪梅也只是颈脖上多围着一条白色绸巾。 和煦的阳光,拂面的春风,万物更生。我们从纷繁嘈杂的城市里走进这广阔田野,真是倍感心旷神怡。这条通往龙山的羊肠小道,是我们祖祖辈辈踩出来的。自从雪梅的大学从江城迁来省城,我们俩虽几次从这条小道去过龙山,而今天依然觉得亲切新鲜。雪梅挎着小包在我身前身后跑来跑去,只要前后没有路人,她便跑过来,搂着我吻一下亲一下。然后,一会儿去捉落在我们前面的小鸟,一会又去捉蝴蝶,可是没等她到跟前,那鸟儿、蝴蝶又飞了。一会儿又指着路边的紫菜花说好白,一会儿又说那蒲公英花真好看,一会儿又说那金黄色的油菜花好香。我问她这些花草怎么都认识?她说她小时侯跟妈妈姐姐挖野菜就认识了。我又问她鸟儿能认几种,她说麻雀、喜鹊、斑鸠,还有老鹰,那老鹰好凶,长着好长的鹰钩嘴巴。 第五十一章 十八里相伴(4) “你怎么认识的?”我问。 “你忘啦?”她说,“有次,那老鹰跑到我们的瓜地里捉鸡,我惊叫起来,你就追上去,那老鹰就吓飞了,你那时胆子真大。” “这算什么胆子?”我笑道,“人,还能怕老鹰?” “可我就怕。”她说,“那时我都吓哭了。” 我们说说笑笑玩玩闹闹便到了双龙桥也叫双亭桥。 雪梅老远就跑到桥头的亭子上,把包往椅子上一放,又跑到我跟前,把我肩上的包拿去,说我走得好慢。我说:“如果我走的快,等会你跟不上,往田埂上一坐,又哭起来,我还得跑回来哄你,弄不好还要我背你,不如我走得慢一点,让你前前后后的跑。” “原来你怕哄我怕背我啊!”她笑道,“长玉哥,今天保证不哭不要你背。” “别吹,今天来回要走四十里。”我说,“我们到这双亭桥才走九里,离龙山还有九里,到大姐家还有几里。” 她说:“哟,二九一十八,梁山伯送祝英台是十八里,今天你送我也是十八里。” 我和雪梅一道走进亭子,我说:“不对,我们不存在谁送谁,我们俩是同去同回。” “对对对,是我送你,你也送我。”她说着又更正说,“不对不对,应该是你陪我,我陪你。” 我笑道:“你这个‘陪’字,改得好,用词准确。” “你是记者、编辑,就是咬文嚼字的。”她说着又指着两座桥下的河流问:“在我们龙山那里是一条河,怎么到这里就两条河呢?” “龙山那条河,原名青龙河,又叫龙女河,大家图省事,就叫龙河。”我指着北面与我们相距约一百米的一条河说,,“就是那条河,从龙山流到这里,叫青龙河。我们脚下的这条河叫白龙河,又叫龙子河。这两条河,从龙山往北约二百多里的上游,本是一条宽约一百多米的大河。” 雪梅打断我的话问:“那为什么又变成两条河呢?” “据传说,上游的洪河里本来有两条龙,一条青龙,一条白龙。”我说,“青龙就是龙女,白龙就是龙子,龙子龙女,相亲相爱,同戏洪河,共眠同一河床。不知是叫玉皇大帝还是龙王发现了,就从龙山以北一百多里的地方,将一条河分成两条河,一条往西南,叫白龙河,一条往东南,叫青龙河。人们为怀念龙子龙女,就在洪河分流的地方,白龙河的西岸建了一个白龙镇,青龙河的东岸建了一个青龙镇。龙子龙女被分开了,最大距离约三十华里。但是青龙白龙相思难忍,狂奔狂啸,苦苦挣扎,互相靠近,到兴集与我们龙山的地方,相距只有四五华里了。流到这里,虽然近在咫尺,却仍不能相会。”我指着北边的青龙河说,“这两河之间还隔着百米宽的窄长丘陵地带,而且越往下游两条河之间的距离又越来越宽。人们为成全青龙白龙,便在这两河上各架一座约五十米长的桥梁,开始叫双龙桥,后来人们又在青龙桥的北头和白龙桥的南头,各建一个亭子,所以又叫双亭桥,好让龙子龙女相会,休息。” 雪梅听了这个故事,兴奋地说:“这个传说好神奇,好美。”过半天又说,“我不知这龙王也好,玉皇大帝也好,他们不都是神仙吗?为何非得要把这相亲相爱的龙子龙女分开呢?这不是太残忍了吗?” “其实,天上人间,神仙和凡人都是一样,有好有坏,有善有恶。”我说,,“根子,是专制,王权皇权至高无上。” 第五十一章 十八里相伴(5) 我们从南亭走过白龙桥,又到青龙桥和北亭上玩了一阵。雪梅看了看表说:“八点半了,快走啊,不然恐怕要到十点才能到龙山。”她说着便伸手从亭子的靠椅上把两个包抢过去,交叉地挎在肩上,将胸前两座丰满的乳房勒得鼓鼓的。我伸手去抢她的包,她躲闪着不让。我说:“你把我那两个宝贝压坏了我心痛。” 她看看身上又看看包,不解地问:“我把你什么宝贝压坏了?” 我点着她的两座乳房,笑道:“这个。” 她用手指在我脸庞划了一下:“不害羞。”又咯咯地笑着往前跑去,我在后面追她。 我追上后,要取她的包,她仍不给,说我已背了九里,怕我累着。我说堂堂男子汉,背这点东西算什么?我强行地把那个重一点的包,从她的肩上取下来,说:“你今天来回能够走四十里,不哭,回到家仍是这样蹦蹦跳跳,说说笑笑,我就谢天谢地了。” “保证。”她边走边说,“这一点路算什么?前年我们大串联,去井冈山,有时一天也走好几十里,而且是山路。那时你又没去,我好没劲。这回不一样,有你在我身边,我不感到累。说说笑笑,不知不觉,就走了九里。” “我也是。还没感觉到累,就到了双龙桥。”我说,“原因就是你在我身边跑来跑去。你在捉小鸟,看那些花的时候,我的眼里,一会是雪梅,一会是那个小孩姐。” “是吗?”她歪着头问。 “当然是。”我说,“你最好把那只包也给我,我只要你在我身前身后蹦啊跳啊,说啊笑啊就行。” “不干。我还想把你那只包拿过来呢!”她把她身上的包按得紧紧的,好象怕我抢似的噘着嘴说,“要是把你累坏了,我就跳也跳不起来,笑也笑不起来了。” 我们离开双龙桥不远,路过一个村庄的边上,突然窜出一条花狗,汪汪地叫着,吓得雪梅哇哇叫,我一个箭步跃上前,把雪梅拉在身后挡着。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从一家农户出来将狗喝住。见雪梅躲在我身后,笑道:“哟!哪来这么漂亮的美人,长得像嫩豆腐一样,水灵灵的。”她见雪梅在擦泪,又说:“吓着了吗?该死的狗。”雪梅摇摇头说没有。我们忙谢谢那位妇女。 我拉着雪梅刚走几步,那妇女又喊住我问:“哎!你们是到哪里去的?是不是去龙山?”我说是的。那妇女又说:“我家有亲戚在龙山,听说龙山有位女孩姓龙,长得像天仙一样,你们认识吗?”雪梅忙拽拽我的衣服,我领会她的意思,是叫我不要说她姓龙。于是我只说认识,便转身跟着雪梅走了。此时,已有好几位男女站在那里,只听他们在身后议论:“说不定就是这个女孩,真像龙山神女一样漂亮。那男孩说不定也就是萧家三少爷,听说他俩从小到大象亲兄妹一样非常相好。”他们对着我们的背议论,声音很大,似乎有意识让我们听见。 我故意歪着头望着雪梅笑道:“喂!龙雪梅!听见了吗?让我好好看看这位龙山神女。哇!真的像天上仙女一样漂亮。” 雪梅白了我一眼:“你见过龙山神女,见过天上仙女吗?” 我本想如实说没有,转而一想说:“见过,见过。” “什么时候?在哪儿见的?”雪梅问。 我笑道:“从小就见过,现在天天见。” 雪梅捶了我一下,又噘着嘴说:“人家都吓死了,你还取笑我。” 我估计她是被狗吓着了,便拍着她说:“我们在这草地上坐一会吧!定定神。都怪我,没想到那草堆后面有狗,该死的狗,不知好人心。” 第五十一章 十八里相伴(6) 我见周围无人,便把她搂在怀里,她将脸靠在我的胸前,我又俯首吻了她一下,“哟,眼睫毛上还有泪珠呢!”我赶忙把它擦掉,又说:“你经常好哭吗?在学校也哭吗?” “我在学校,在任何地方都不哭。”她坐起来说,“前年串联,其他几个女同学都哭好多次,我脚上起了泡,我躲起来自己挑水泡,我都不哭。” “可是,我经常发现你哭。”我说,“小时就跟我哭着闹着。” 她娇娇地把头靠在我身上,说:“那是在你身边嘛!我长到二十岁,除了小时候在外公外婆跟前哭过,后来,要哭,都是在你身边,还有那些年我找不到你,在杭州,在南宁,在武汉,在江城大学,我想你的时候,偷偷地哭。在别人面前我从来不哭,哭干什么?我又不要人家同情我,疼我。在你面前哭,我是想要我长玉哥疼我哄我哎。” 我大笑道: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,那你以后在我面前天天哭,我便天天疼你,天天哄你。”我转而又说,“那不行,把你这么漂亮美丽的眼睛哭坏了,我划不来。乘早告诉你,以后别哭,哭了我不哄你,也不疼你,那你不是白哭了?” 她又娇嗔地说:“嗯~~嗯,我还是会哭的,长玉哥会疼我,哄我的。” 我伸手从路旁摘了两朵红花,一朵插在她头上,一朵插在她胸前的羊毛衫上。我一看鹅黄色羊毛衫配上这一朵红花,既雅致又鲜艳,连说好看。但她认为头上插一朵红花显得有点俗气,我觉有道理,便取下来放在她手上。 我们又起身往龙山赶。绕过一个岗便到了龙河湾,就好像陶令发现了桃花源一样豁然开朗。雪梅兴奋地跑到龙河(青龙河)湾的小桥上又蹦又跳地欢呼起来:“看到了,看到了,到家啦!”她挥舞着手向东北和北边指给我看,“那是龙山,那是龙山村,那是村前的土地庙。” 我说:“只能说看见了,到龙山和到龙山村分别还有两三里路,土地庙近一些也有一两里。”说着我又问雪梅:“去不去村?因为村里的土地房屋全被农场征收了,原来的村民都搬到靠近兴集的几个村去了。” 雪梅想了想说:“我们先到土地庙,从村前转一转,看看我家的房子和院子里的那棵杏子树还在不在。” 我们到了土地庙,这是村南一口大塘的东南角,地势较高。庙里的土地菩萨已经没有了,估计是扫‘四旧’时给扫掉了。 雪梅转过身又指着龙河湾说:“我们俩小时侯经常跑到这里,看妈妈上城是否回来了,是否到那龙河湾的小桥上。” 我说:“你还记得。” “当然记得。”她说,“有次,我们在这里看到妈妈上了龙河湾的小桥,我俩就飞跑迎了上去。妈给你买了一支毛笔,一把纸折扇。给我买了一方手帕,还有头上戴的别花,还有……芝麻糖……” “你的记性真好。”我笑道,“你戴上别花,高兴得不得了,还问我好看不好看。两个酒窝笑得圆圆深深的。” “你又笑话我了。”她说着又望着龙河湾问,“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?我好想妈妈。” “妈说九月份,等二哥的孩子上幼儿园,她就回来,给我们办婚事了。”我说。 “还要等到九月份呀!”她说,“我都等不及了。” 我笑问:“是想妈等不及了,还是想结婚等不及了?” “你呀!”她推了我一把笑道,“你总是欺负我,等妈妈回来,我向妈告你的状。” “别别别。”我求饶似的笑道,“在妈跟前,你永远是赢家,我是输家。” 说着,我们走到村上,实际是政法部的农场,农场绝大部分是机关干部轮流来劳动,大概是星期天吧,或许现在是造反,干部都回去了,村上只有几个人,我们都不认识。雪梅指手划脚地说,那棵树我们摘过桑果子,那棵树我们捉过知了,那口小塘我们洗过澡,那个墙角我们藏过猫……。 第五十二章 龙山忆童年(1) 整个村,西头和北边的老房子全部拆除了,盖了两排新瓦房,老房子只剩村前和东头的几排。我家原来的房子没有动,只是大门换了。老远看,院子里高出屋脊的杏子树还在,树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几个花苞, 不 象我们住的时候,满树杏花。 雪梅忙跑到门口,想进去,门锁着。我们又到门边,趴着两个朝南的窗子,看我们曾经住过的两间卧室,雪梅说她幼年时,曾在这房间里和我睡一个床,现在这里面却是乱七八糟的柴禾杂物。我们的心情很复杂,不知是喜、是忧、还是颓丧。我们悻悻地离开我家的老房子。走到东边的村口,雪梅又会过头来,看了看这个破旧的村落和我家的老屋。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,这里贮藏着爸爸妈妈姐姐对我们的爱,也贮藏着我和雪梅幼年、童年说不完的故事。 十点钟的时候,我们到了龙山。今天虽是二月二,但并没有人来观音庙烧香拜佛,这点我是估计到的,因为这是“*”时期。即使周围五六里的老百姓要来烧香,也只能是早晚偷偷摸摸来的。我们恰好是在人们都不来的时候来了。当然,我们并不完全是来烧香拜佛的,我们是来数童年的脚步的,是来重温童年的生活,童年的梦。 上了山,雪梅提议先到庙里看看,然后再到山上各处逛逛,我欣然同意。庙门是敞开着的,门板已斑驳不堪。寺院里的围墙有一方已缺了一个口子。庙里无人,只有观音还端坐在香案上面,两侧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菩萨,到处皆蛛网,只有香案前还较干净。看来农村扫“四旧”还不像城里那么严重,大概是农民还是有些迷信,有些畏惧,不敢将菩萨和庙都砸掉。香炉里的香火虽不很旺,但仍有些在燃烧,青烟袅袅,证明我的猜测不错,是早晨来烧的。 雪梅把我肩上的包拿了去,我不知她要做什么。只见她从包的底层取出一盒檀香,是她从杭州带来的,是家庭用的熏香。我估计她在市场上买不到庙堂烧的香,把这檀香拿来代替,她没告诉我。她从盒里拿出三个纸袋,一袋里约有二十支香,她把三个纸袋里的香全部点燃,分三炷插在香炉里。尔后问我是否磕头,我想了想说我不能磕,因为我是共产党员,我可三鞠躬。她便跪下磕了六个头。我有些纳闷,人家烧香拜佛都磕三个头,她为何磕六个头? 我们从庙里出来,到了神女峰脚下,雪梅又将盒里剩下的三袋香用火柴点燃,插在石缝里,对着神女峰她又跪下仍然磕了六个头。 离开神女峰,我们到了望鹤亭,在亭子里一坐下我就说我有几个问题不解。她问什么问题?我说:“第一,你带香来,我为何不知?” 她笑道:“你是共产党员哎!我怕你不给我带,所以不告诉你。你呐,不知者不为过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我说,“第二,通常人家都是磕三个头,你每次都磕六个头,是什么意思?” “你不能磕头嘛!”她说,“我在给观音菩萨和龙山神女磕头时,都说了,我长玉哥是共产党员不能磕头,容我代他磕三个头。” “那真是谢谢你了。”我说着站起来转身向她拜了六拜。 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我还没拜完,她便笑着跑开了,“我受不起。” “我可不是给你拜的。”我说,“我是补你替我给观音和神女磕的头。” 她这才站住说:“那还差不多。”她想了想又说,“那也不行,你还是给我拜了,我得还你。”她说着又向我合手拜揖。 第五十二章 龙山忆童年(2) “好啦好啦,我们都不拜了。”我回到亭子里,指着《望鹤亭》三个字问:“你说,那一只云鹤究竟到哪里去了?” “不知道。”她看了看天上白云又说,“恐怕藏到那云彩里。” “不是。”我说,“那年我出差上海,回来时路过扬州,发现那只云鹤在扬州的瘦西湖……”我本来想说我发现瘦西湖边上的鹤冢,忽然觉得说了不好,便停住了。 雪梅说:“那太好了,以后我们去扬州,想办法把那只云鹤带回来,说这只云鹤还在这里苦苦地盼望他回来呢!” 我们又到山上各处游逛了一遍,站在龙山上指点我们童年时所戏耍过的龙河沟、龙潭,捉过纺棉姑的菜滩,以及我们俩开荒挖的十平方瓜地……,还有去张家圩的小路。 当我回首仰望神女峰时,又蓦然想起一个问题,便问:“龙山神女峰从来没有人给她烧过香,你今天既给观音菩萨烧香磕头,为何又给神女峰烧香磕头?” “这就是我今天要来龙山的主要原因嘛!”雪梅说,“你还不知道?” “我知道。是为那《婚誓》来的。”我说。 “不完全。”她说着问,“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 “农历二月二,龙抬头。”我说。 “还有呢?” 我想了半天,没想起来。 雪梅见我迟迟没有回答,有些伤感地说:“你把我们的大事忘了。” 我皱着眉头,思考着说:“还有什么事比《婚誓》还大,还重要?” 我们说着便走到龙眼跟前,我们站在龙眼的边沿上,望着下面清如明镜的水,倒映着我俩的影子,雪梅便将头靠在我的肩旁,我伸出一只手搂着她,说:“你好美,好漂亮。”她看着龙眼里的影像,笑着说:“你也是,好帅,好英俊。” 我脚一动,一个土块滚了下去,雪梅埋怨我:“你干嘛?把多好的影像搞没了。” “我又不是有意的。”我说,“再好的影像也只是影子,哪有我身边的雪梅漂亮。”说着我便在她的酒窝上吻了一下。 我们绕着龙眼,走向那边朝阳坡度较大的地方,我说:“你看,这下面一片草地长得比上面好多了,水边还开着好多花呢,大概是下面的风小,又向阳,温度比上面高,春天来得早。” “对对对。”雪梅兴奋地说,“我们下去晒太阳。” 我纵身先跳了下去,她把两个包递给我,我放好包,转身伸出双手来接她,她一伸手,我一把将她拽了下来,她哎呀一声,我已双臂抱着她在草地上翻滚,把她压在身下,我趴在她身上,望着她雪白透红的脸蛋。她睁着黑白分明,就象这龙眼里的水一样,清澈明亮满含深情的眼睛,望着我说:“你真坏,吓了我一跳。”说着,她便伸出双臂搂着我的脖子,使劲地吻我亲我,我也使劲地亲她吻她。亲吻了很长时间,我仰望着初春温暖的娇阳和神女的山峰,转脸问:“雪梅,我们刚才的秘密被太阳和神女都窥见了,你可怕羞?” 雪梅笑道:“你说什么嘛?是他们把我们引到这儿来的,没有这温暖的太阳光,没有观音菩萨,没有神女,我们也不会到这里相见相识相爱的,他们是在笑,是高兴啊!” 她笑着又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,“他们会为我们保密的。” 我忽然想起她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也可以说是她提出的问题,便坐起来侧着身子问:“我想到现在,还没想出你说的‘大事’,难道真的还比我们的《婚誓》还重要?” 第五十二章 龙山忆童年(3) 她坐了起来,说:“那当然,我现在告诉你今天是二月二,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十八周年,十八周年哎!你怎么不知道?装糊涂。” 我惊呼:“哎呀!真的吗?我不是装糊涂,我只知道今天是二月二,但不知道是多少年,你怎么知道的?是你瞎猜的。” “不是瞎猜——”她拖了很长的声音说,“是准确的,那年我俩第一次在这里见面,而且吵架,后来你又到外婆家念书,外婆见我俩好好,形影不离,有次她笑着说我俩可能有‘缘份’,说那年是龙年,又是二月二龙抬头,是好日子,还笑我们俩一见面就吵架,说不吵不相识。我当时不懂她说这些话,问她什么叫‘缘份’,她说我长大了就懂了。” “我妈没跟我说这些。只说你给我赶蜜蜂,捉蚂蚁,说你那么小,心地好善良,又长得可爱,所以她非常喜欢你。”我说。 雪梅笑着又抱着我的脸,亲吻了一下说:“妈妈喜欢我,我喜欢你,我们俩扯平了吧!” “我们俩永远扯不平。”我说,“有时我想,你出生在大上海,那么繁华的大城市,却跑到这穷乡僻壤的龙山沟来,又被我这土包子骗了来,而且你现在又是大学生,我都替你委曲。” “不是你骗我,是我缠住了你。”她把“缠住了你”四个字说得又重又长,接着她噘着嘴又说,“人家还说我是美女蛇,把你缠住不放呢!” “那是胡说,妒嫉,碰了你的钉子,忌恨你。我听了反而高兴。”我笑着说,“我还害怕你不缠我呢,你若不缠,我就没劲了,我就魂不守舍了。”我点着她的鼻子又说,“你可不要丢了我,你丢了我,我会站在那《望鹤亭》上永远望着你,直到你归来。” “怎么会呢?除非你嫌弃我,怨我,说我家庭不好,影响了你。”她说,“不过——有时候,我心里也非常难受,非常痛苦,非常矛盾,我害怕我影响了你,我觉得我好自私。” “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嘛,不自私没有爱情。”我又笑道,“你今天给菩萨、神女烧了那么多香,磕了那么多头,他们会保佑我们的。” 雪梅突然坐直身子说:“是的是的。菩萨、神女会保佑我们的。我在学校,常常晚上睡在床上就想 :如果我在上海不到龙山来,如果外婆不带我来烧香;如果不是二月二这一天,如果我不上山摘花,如果那两只蝴蝶不在我面前飞来飞去,如果它不引着我追到龙眼这里,如果不是那些蜜蜂老是在你头上嗡嗡叫,如果不是那几只蚂蚁爬到你的腿上、脸上,我就不会给你捉蚂蚁,你就不会醒。” “我数着,你一连说了八个‘如果’哎!”我打断她的话笑道,“下面我替你说:如果不是神女要我送信奖励我一只金碗,我俩就不会吵架,如果你不哭,我妈我姐你外婆就不会来,我们就不认识,是不是?” “哎呀!你又讲了两个‘如果’,共十个。”她兴奋肯定地说,“是的,这都是菩萨、神女安排好的,不然不会这么巧。外婆说我俩有‘缘份’,大概就是指这些。” “也许是吧!”我说,“这些‘缘份’导致我们最终结婚,白头偕老。” “那当然。”她像小孩一样快乐地张开双臂搂着我亲了又亲,说,“我们很快要结婚啰——!” 我说:“好啦!快十二点了,我饿了,我们吃野餐吧!” 她一跃而起,忙着把包打开,将一样一样食品取出来。 我说:“喂!我们今天不到姐姐家吃饭,她知道了,肯定还是会生气的,说我们躲着她。” 第五十二章 龙山忆童年(4) “没关系。”雪梅笑道,“我会把姐姐哄好的。” “哎呀!你会哄人啦!”我嘟囔着嘴说,“你怎么没哄过我啊?只有我哄你。” 她边取东西边说:“你是我长玉哥哥嘛!世上只有哥哥哄妹妹的,哪有妹妹哄哥哥的?”她说着又笑道,“好吧!你以后生气,我也哄你。” 她剥好一个鸡蛋塞到我嘴里,我咬着鸡蛋的一半,示意她咬住鸡蛋的另一半,我们俩的嘴巴都糊上了蛋黄。 我们正互相望着,笑着,听到龙眼上面好象有人声。侧耳一听,雪梅一跃跳起来说:“是姐姐,是姐姐。” 我说:“是的。”我们俩赶快跑到水边捧起龙眼里的水洗了嘴巴。 只听上面姐姐喳喳呼呼在说:“如果是我家的三弟和小孩姐,一定是在这龙眼里。” 我们刚洗好,嘴巴还没擦干,姐姐便站在龙眼的上边,大发雷霆:“你们是不是忘掉还有我这个姐姐?你们是不是嫌姐姐家穷,供不起你们一顿饭?你们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姐姐?” 我们俩都仰首望着姐姐,只是咧着嘴笑,不停地喊着:“姐姐!姐姐!” 姐姐怒气冲冲地叫道:“我不是你们的姐姐!不是你们的姐姐!你们忘了!不认我了!不到我家吃饭,在这里吃干粮!还想到龙山还有个姐姐吗?”姐姐越说越气。 雪梅忙将食品往包里塞,我一跃先跳上了龙眼,心想,这回真的把姐姐惹恼了,我忙扶着姐姐说:“姐姐别生气,姐姐别生气。” 姐姐把我的手一推,没理我,只是弯着腰伸手拉雪梅。雪梅一上来,就抱着姐姐又喊又哭又叫:“姐姐,姐姐,我好想你啊!我没有忘记你啊,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。上个星期我们就商量好,今天一定要去姐姐家,看看姐姐。” 我忙插话道:“是真的,是真的。”我拾起雪梅递上来的包说:“你看,这些东西都是带给姐姐的,准备到姐姐家去的,怎么会忘掉姐姐呢?!” “我不看,我不要你的东西。”姐姐仍然气呼呼地说:“我要人,你们长大了,看不起我这姐姐了。” 雪梅又哭着说:“小时侯姐姐就背我驮我疼我护我,不让长玉哥欺负我。十八年了,我从来没忘记过姐姐。” “姐姐不要冤枉我们,更不能冤枉雪梅。” 我又拍着肩上的包说,“我知道姐姐不稀罕我们的东西,可这是雪梅千里迢迢从杭州背来的啊,千里送鹅毛,礼轻人意重嘛!” “那你们为什么不到我家去吃饭?要在这里吃干粮?”姐姐又问。 我本想说雪梅害怕麻烦姐姐,但一想,这样说姐姐可能更生气。便撒谎说:“姐姐知道,从省城到龙山十八里,到姐姐家还有四五里,这么长的路,不带点干粮行吗?我想走一路玩一路,走累了坐下来吃点东西再走。再说,来一趟不容易,我们又想在龙山多玩一会儿,这一玩就把时间玩忘了。还是雪梅提醒,说时间不早了,快去姐姐家吃饭,我说我饿了,走不动,赖着不走。雪梅只好拿个鸡蛋剥给我吃,谁知,就叫你这姐姐给逮着了。”最后这一句,我是故意带很委曲的样子说的。 “我就知道,”姐姐瞪了我一眼说,“一定是你这坏东西出的主意,想在龙山多玩一会。”听姐姐的语气缓和多了,脸色也好看多了。 我在撒谎的时候,见雪梅抿着嘴,象是在偷偷地笑。我心想,从姐姐的情绪看,我撒谎的效果还不错。这使我悟出一个哲理:善意的谎言往往比诚实的真话,可能还要好一百倍。因为它可以化解许多矛盾和不必要的误会。 第五十二章 龙山忆童年(5) 姐姐看我们站着不动,又生气地说:“还站着干什么?” 雪梅故意把嘴一噘,说:“姐姐还在生气,还不原谅我们,我不去了。”说着她便往身边的石头上一坐,眼泪汪汪的,好像又要哭的样子。我暗暗地笑,这是雪梅哄姐姐最有效的一招。 果然,姐姐倒过来又去哄雪梅,姐姐伸手拉雪梅,雪梅一扭身子真的哭了起来。姐姐忙蹲下来哄她,又是拉她又是给她擦眼泪。我站在边上看热闹,心想,姐姐刚才好厉害,这回又来哄,我要看看你们俩谁把谁哄好。 雪梅哭着说:“我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想着姐姐,可姐姐说我忘了,说我不认了,我心里好难受。” 姐姐坐到雪梅身边,把她搂着,连声说:“姐姐不对,姐姐不好,姐姐冤枉了我们小孩姐了。别哭别哭,看把这一对多好看的眼睛哭红了, 姐姐好心疼。”说着又给雪梅擦泪。 雪梅抽泣着说:“那姐姐还没原谅我们。” “早原谅啦!”姐姐说着就把雪梅拉了起来,看雪梅那可爱的样子,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:“走,回家吃饭去。” 我噘着嘴皱着鼻子说:“没人哄我,没人亲我,我好伤心,我也不走了。” 姐姐瞪我一眼:“长这么大了,还要人亲你哄你。” 我指着雪梅跟姐姐说:“那她不是也长大了?” “她呀!”姐姐说,“她在我眼里,还是那个小孩姐,长得越来越好看,我就是喜欢她,亲她,你不服?”说着又在雪梅脸庞亲了一下。 雪梅跟姐姐差不多高,她趴在姐姐的肩上,贴着姐的耳边说:“长玉哥吃醋呢!”说着又回头向我挤挤眼。 姐也回头说:“你不是喜欢吃醋吗,我家有一缸,你去吃吧!” “看样子,今天我是没饭吃了,只有跟着人家去吃醋了。”说着,我就跟着她们往姐姐家去。 雪梅又告我一状,说:“姐姐,你听见了吗?长玉哥又欺负我、挖苦我了。” 姐说:“别理他,到家我罚他烧锅。” 雪梅和姐在前面并排走着,我在后面边走边踢泥巴路上的土疙瘩。 雪梅问:“姐姐,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来龙山?” “你们这样挑眼的人儿,一到农村,哪个见了不看不说?”姐姐说,“你们还在双龙桥那里,人家就猜到了,那庄子有亲戚原在我们龙山村,后来搬到上面何郢,路过我家门口,问我家三少爷是不是回来了,我说没有。她就把你们俩的模样说了一遍,特别是把我们小孩姐说得比天仙还漂亮,我就知道是你们俩个来了。我就忙着准备,可是左等不来,右等也不来,我急了,就跑到龙山来找。” 说着,我们就到了姐姐家新搬的村子,刚进庄就有许多男男女女迎上来看热闹,这些人中少数原住龙山村我们认识,绝大多数都不认识。我把包递给大姐。她从包里抓了一些糖果散给小孩。那些大人,尤其女人,一个话题,就是评论我们,特别是评论雪梅,说像豆腐,像白菜一样嫩,一样水灵灵的,像花,像天仙一样漂亮。弄得雪梅满脸通红,像新娘子一样抬不起头来。姐姐知道雪梅不好意思,赶快带我们进家。 我问姐夫和几个侄儿侄女都到哪里去了?姐说今天星期,孩子们一早就到爷爷家玩去了,说姐夫被抓去关起来了。我和雪梅都惊叫一声。忙问:“姐夫有什么问题,为什么抓他?” 第五十三章 哥嫂挨批斗(1) 大姐没说,我又问:“姐夫到底有什麽问题?” 姐这才说:“他有什么问题?屁问题都没有。小时要饭,家是贫农,当书记既不贪污也不吃喝。” 说着,她又去把门关上,小声对我和雪梅说:“大队有两个造反派,一个是好派,一个是糟派。糟派中多数是队上有名的好吃懒动的人,有的还是地痞流氓,这个庄的北头就有两个。你姐夫当大队书记,过去批评过他们。现在造反了,他们就到处抓你姐夫,要斗他。好派呢,就假装也要斗你姐夫,就先把他抓去了,实际上是把他藏到另一个大队去了。” 雪梅说:“那要防止造反派伤害姐夫。” “糟派现在找不到他,他们来找过我几次,我说叫你们造反派抓走了,我哪知道他在哪?”姐又悄悄地说,“好派带我去过那个大队看你姐夫,他很好。但是他很急,说春耕马上就开始了,不抓生产秋天社员吃什么?急着要回来抓生产。还好,大队一个副主任说生产他来抓,叫你姐夫有什么指示,让好派来通知他一声。” 我想起团省委邹书记说要“避其锋芒”的话,便说:“先避一避也好,不要把矛盾激化了,生产只要有人抓就行。不过姐要经常去看看姐夫,给他送些好吃的。” “这还要你说。”姐笑道,“不过好派都给他安排得好好的。” 雪梅说:“千万不要叫糟派抓去,那些地痞流氓什么事都能干出来。” “这你放心——。”姐姐拍拍雪梅说,“吃饭,饿了吧!菜饭早就烧好了,放在大锅里蒸着。” 吃了饭,我们又玩了一会,说了一会。主要是姐姐跟雪梅聊,好像是没完没了的话。我故意问雪梅几点钟了,她看了看手表说三点了,我说赶快走,否则,不等到城天就黑了。姐不让走,要我们玩几天,还要带雪梅去挖紫菜。雪梅笑说这次不行了,她要上学,我要上班。姐无可奈何,临走时反复叮咛雪梅,结婚时一定要提前告诉她。雪梅又笑着说姐姐说一百遍了,什么人不告诉也要告诉姐姐的。走到门口,雪梅抱着姐姐又是眼泪汪汪地连喊着:“姐姐,姐姐……”我看她们难舍难分的样子,顺口说了两句:“世间痛苦千般事,无非悲欢与离别。”说了后,我又后悔,觉得不妥。 雪梅今天的情绪非常好,回城时,我说从兴集顺大路回去,她还要从小路走,说走小路人少清静空气好,又可以看花看草看飞鸟。我笑她简直是在作诗,她挽着我的臂,说本来就是嘛!我说:“这次你表现的真不错,来回三四十里没哭没叫累,还不要我背。” 她说:“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感觉到累,还哭什么?我哪能要你背啊,把你累坏了怎麽办?”又说今天来龙山比以往来的意义更重大,是我们俩自幼相识十八周年,而且是走小路,来回都是十八里。梁山伯祝英台是十八里相送,楼台相会,三载同窗情如海。我们俩是龙山相会,十八里相伴,十八年相爱,情比山高,恩比海深哎! 一路上,雪梅和我说说笑笑,打打闹闹,没完没了,回到家已是晚上六点多。洗了澡,吃了点面条,就睡觉。第二天她上学我上班,各干各的。其实上班也是形式,只不过表示到了。 这天是星期六,下午我早早就到哥嫂那里去。此事还是上个星期定的。雪梅说好长时间未去了,想去看看哥嫂和侄子们,她想带小玲玲玩。我们便决定各自直接去,也不给哥嫂打招呼,免得大嫂又要忙着烧菜。我担心雪梅先到找不到人,我便提前动身到大嫂家去了。 第五十三章 哥嫂挨批斗(2) 进了大嫂住的院子,我突然发现许多大字报,是写大嫂的。我粗略地看了看,大体内容是说大嫂娘家是地主,她哥哥是国民党军官在劳改,她弟弟在海外,怀疑大嫂里通外国,说大嫂划不清界线。我赶忙跑到楼上,好几户公用的阳台上,也贴着类似的大字报,大嫂的门上还贴着一张标语: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。阳台上还摆着两样东西,一件是大嫂的梳妆台,一件是古式坐钟,上面都贴着白纸条:地主家的东西我不要。这是哥的笔迹。看了这些,我心里一震,不好了,哥嫂吵架了。 我忙推门进去,大哥横靠在外边床上,两手托着头,一脸怒气,见了我也不吭声。我伸头朝里屋看看,大嫂扑在床上哭。我问怎么回事,哥嫂都不说话。过半天,大嫂突然坐起来说:“你哥在厂被批斗,就来家发疯。” “我发疯?”哥一跃而起,走到房门口,对着大嫂说,“不是你,我怎么会被批斗?你知道吗?人家要把我赶出厂部!” 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 “你还不知道吗?”哥对我说,“批斗书记、厂长时,把我也拖上去,说书记、厂长明知我老婆家是地主,老婆的哥哥在劳改,还要把我留在厂部当秘书。又说我保书记、保厂长就是为了保自己。”哥越说火气越大,“我当了十几年厂部秘书,却连个党都入不上,还说重用我,还要赶我出厂部,连个秘书都不让我当。”哥又指着大嫂说,“不是你,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?” “那你就写张休书,把我休掉好了。”大嫂也满腹委屈哭着说,“我娘家是地主,我弟弟逃出去了,我都不知他在哪里,叫我有什么办法?叫我死了也改变不了,我们单位不是把大字报都贴到我的门上吗?” “哥,这是历史形成的。”我说,“也不能怪大嫂,她心里也不好受。” “她不好受,我就好受吗?这么多年来,我的思想包袱有多重,你知道吗?”哥说,“你现在还没有这种体会,过去我反反复复跟你说了多少遍,雪梅一切一切都好,就是她的家庭出身和她父母的海外关系问题,要影响你的一生,可你根本不听。你都看到了,我的现在,就是你的将来!你知道吗?你懂吗!” “懂——”我说,“知——道。” “知——道。”哥倏地站起来,“知道为什么还要谈?还要来往?” “我与雪梅的事,我早都想过了,大不了我什么都不干,爬我的格子,写我的文章。”我说。 哥说:“你别忘了, 那年你写的诗,寄给《人民文学》,他们在发表之前,还从北京千里迢迢打长途电话到厂党委,了解你的政治面貌,厂党委说你是党员,表现好,不然,你能发表吗?” 我笑道:“大不了我和雪梅仍回龙山村,去修地球。” 哥摇着头,苦笑道:“执迷不悟,执迷不悟。” 哥说着又生气道,“你不是你自己的,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!……” “阿姨,你怎么不进家?” 我一听,门外是玲玲的声音,这才忽然想起是雪梅来了,没想到她来得这么早。我连忙跑去开门,雪梅满面泪水站在门口,我拉她进来,她一转身捂着脸直往楼下跑。 我一直追到大门外,才追上雪梅。她使劲地要摆脱我的手,我要她跟我回到大嫂那里去,她不肯,只是一个劲地哭,挣扎着要回学校去。我紧紧地抓着她,说不行。大嫂又趴在楼上的窗子喊她回去,她也不肯。我说不去哥嫂那里也行,我们就回厂宿舍去吧!我抓着她的臂膀,她才勉强跟着我走,一路上,她只是哭。 第五十三章 哥嫂挨批斗(3) 回到宿舍,雪梅便扑到她的床上痛哭起来,嘴里不停地呼喊着:“我怎么办?我怎么办呀!” “你什么怎么办?不要老是哭啊!”我坐在床边抚摸着她,劝她,“你心里有什么难受的跟我说。” “我都看到了,都听到了。大嫂院子里,阳台上的大字报,还有哥哥把大嫂娘家的东西也扔出去了,这些我都看到了。”她哭着说:“我好害怕呀!好害怕啊!” “你怕什么?不要怕,不要怕。”我说,我恨我好笨好拙,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劝她,只是急着不停地说,“不要怕,不要怕,那是他们的事,跟我们无关。” “怎么无关?哥哥跟大嫂的吵架,还有你和哥的争吵,我都听到了。”她说着更是痛哭不止,“哥哥过去就跟你说过我的事,说过我父母的事,你都不告诉我,你都隐瞒我。你早点告诉我,我也不会陷得这么深啊!” “我不告诉你,就是害怕你胡思乱想啊!”我站起来,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说,“你要我早点告诉你,什么时候为早?三年前,五年前?十年前?事实上,十年前我们俩都已经爱得很深了。要不然,那年春节,你从杭州回来找我,见了沈月琴你还哭了一夜,生怕我给别人抢去了,还立了《婚誓》,那时告诉你早不早?你陷得深不深?告诉你,你哭不哭?” 雪梅被我问住了,好长时间没有作声,但仍是不停地抽泣着。 我又坐到她身边,抚慰着说:“要说早,只有三四岁的时候,第一次我俩在龙眼里吵架,从那时你就不理我了,也许可以。事实上,我们的情,我们的爱,恰恰是从那次吵架以后,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,这种爱,就象一棵树,从幼苗时开始生根,十八年了,这树已长大了,根有多深,能够说得清吗?要不然,过去我们仅仅失去联系五六年,互相就想得死去活来。” 雪梅坐了起来揉着眼说:“可是哥说的也有道理啊!他在厂部当秘书,都十五年了,还没入党,他心里当然很难受。这次又批斗他,他能不生气吗?心里的气无处出,来家向大嫂发火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” “你放心。”我把雪梅搂到怀里边给她擦泪边说,“我以后绝不会向你发火。” “要是我知道你被批斗,你就是不向我发火,我的心也会痛死的。”雪梅偎在我的怀里,又哭着说,“长玉哥哥,我最害怕的就是怕我影响了你。这事,实际上是从江大迁到省城以后,我就渐渐感觉到了,特别是文化革命开始后,划分了‘红五类’‘黑五类’,我的感觉就越来越深了。去年串联时,我就想能不能跟你断绝爱情关系,做你一个好妹妹,可是一想到这些,我就心如刀绞,我无法下这个决心。” “这个决心,你千万不能下,你若下这个决心,我会痛不欲生的,我会拿着我们的《婚誓》去向观音菩萨、龙山神女告你的状的。”我非常激动地说,“你不知道,为了你,我不知跟哥哥吵过多少次架。反正你已知道哥哥对我们婚事的态度了,我就告诉你吧!那张《婚誓》破碎了,不是大嫂洗衣弄坏了,是哥哥不同意我们的婚事,我跟他吵架时,急了,拿给他看的。他伸手撕了,扔在地上,我哭着一片一片从地上拣起来,又一片一片粘贴好。你看到那上面的点点滴滴,不是水渍,是我当时滴的泪渍。大嫂看我哭得那么伤心,就来帮我贴,我说就是贴起来,雪梅看见了也会伤心死了, 说我不重视。大嫂说如果雪梅知道了,就说是她洗衣服洗坏了,由她来承担,实际上我也是向你撒谎了。” 第五十三章 哥嫂挨批斗(4) 雪梅突然抱着我的脖子痛哭:“你不要说了,不要说了,你没有撒谎。长玉哥哥,长玉哥哥,我知道我知道了,你爱我爱得多么深,《婚誓》虽破了,可比完好的《婚誓》还珍贵。”她说着抬起头来,望着我问,“你能不能把那张《婚誓》换给我?” “你要换那干嘛?我看了心里都不舒服。”我说,“是不是恨我气我,留个证据?” “你想哪去啦?”她说,“我不是说过了吗?它比完好的还珍贵。” “好。只要你不生气。”我说,“不过,你也不要恨我哥哥。” “我恨他干嘛?”雪梅说,“哥哥要是不撕,我还不知你爱我这么深呢!何况那时,你还没找到我。” 我拍了她一巴掌,“你这鬼丫头,到现在还不知我爱你多深,我好心痛啊!”说着我就佯装好伤心的样子。 雪梅忙说:“知道知道,我爱你有多深,你肯定爱我有多深。” 我叹了口气说:“我家哥哥也很可悲,他自己深受极左思想的坑害,却又拿左的东西来坑害我。” “哥哥不是坑害你。”雪梅说,“从那天哥哥在这里喝酒时说的话,我就觉得哥哥是希望你这弟弟成龙。” “可我又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。”我说,“当然,这与他的经历相关。我家祖祖辈辈很穷,他拼命奋斗想出人头地,可未能如愿,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,希望我能光宗耀祖,给他争口气,其实这也是封建传统意识。” “这有什么不好?”雪梅说,“我也希望我的长玉哥出人头地,光宗耀祖,所以,我最担心最害怕的是我影响了你。” “你又在胡思乱想,你影响了我什么?”我说,“我赞成一个人要有奋斗精神,要有知识有能力,能为党为人民办点事。党相信我重用我,我可多办点事。不用我,我就按我自己的路子走。” 雪梅插话道:“准备和我回龙山修地球?” “你不愿?”我望着她说,“每个人都要有两手准备:向最好的方面努力,做最差的方面准备,这也叫退一步想。” “我不是不愿跟你回龙山——!”她把这句话拖得很长,好像我冤枉了她似的,“你走到哪我都跟到哪,只是我觉得委曲了你。” 我拍着她的肩笑道:“天生我才必有用——放心吧——!”说这话时,我有意将气氛弄得缓和轻松一些,便故意拉长了声音。 雪梅愣了半天说:“长玉哥,我想马上回杭州去一趟。” “干嘛?学校还没放假呢!”我说。 “我们毕业班的课程很少,现在乱糟糟的,即使上课,也没几个学生听。”雪梅说,“我要回去找大伯,尽快把过继关系办好,按你说的,朝最好的方面努力。” “其实,过继不过继对我来说,并不是很重要,我也不在乎。”我说。 “我在乎,我在乎。”雪梅说,“这对我,非常重要,非常重要,我很在乎。因为它关系到你的前途,关系到我长玉哥的一生。” “不过现在已是四月二十号了,你一去,五?一节就不能陪我玩了。”我说。 “办好了,我回来就可以陪你痛痛快快地玩了。”她说,“无忧无虑地玩一辈子。” “那好吧!”我笑道,“你哭到现在,哭累了,我来下面条打鸡蛋,慰劳慰劳你。” 雪梅嗔怪地笑道;“你又笑话我了,你不会烧,还是我来——!”她说着便和我一道到厨房去了。 第三天下午,我将雪梅送上了火车。从情绪上看,她是兴致勃勃高高兴兴走的, 而且要我等着她回来的好消息,她回来还要补偿陪我玩几天。可我的心情总是不好。一个尚未涉足社会的女孩子,却已遭受到这么多的磨难。出生不久就离开了父母,虽有外公外婆照料,却未尝人间的父爱和母爱。不知是天意安排,还是偶然机遇,认识了我这个萧长玉,她便投入到我的怀抱,投入到我母亲的怀里。也许是几岁小女孩寻求亲情,寻求母爱的天性所使吧!认我母亲为妈妈,成天和我玩在一起,闹在一起,睡在一起,跟前跟后地喊我长玉哥哥。 那时候,我们不可能有爱情的概念,我想那时她也是出于一个弱小女孩的本能,在寻求一个可以跟她玩可以保护她的哥哥。而我也的确把她看作我亲爱的小妹妹呵护她。无意之间,童年时代的许许多多点点滴滴的事,便化作了后来刻骨铭心的爱情,谁料这种刻骨铭心的爱,又给她带来了刻骨铭心的痛苦。第一次失去联系三年,她在杭州,常常一人到西湖断桥上去哭。第二次失去联系,长达五六年,她用泪水给我写了二百多封无法寄出的信。好不容易我们互相找到了,本应高高兴兴快快乐乐,可她知道我得了浮肿病,后来又摔伤住院时,她又伤心痛哭不已。她象林黛玉一样,为我流不尽的泪,而我却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欢乐和幸福,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开心的日子。我的一举一动,哪怕是打个喷嚏,她都心惊肉跳。我好象时时刻刻都听到她在呼喊我。 我最害怕她知道,最害怕她懂得家庭出身对一个人前途命运的影响,因为,一旦她知道,她懂得了,必然对她是致命的打击。很长时间我隐瞒哥哥对我们婚事的态度,可是她最终还是知道了懂得了这种社会关系的残酷性。她最不能容忍的是因她的家庭出身而影响我的前途,我是哥哥希望的寄托,也是她的寄托,我是她的生命,这一点我感受很深。所以,她不顾我的劝阻,急着要去杭州办过继手续,我理解她的心情,如果能够将她过继给她的亲伯父,她的家庭出身就由地主改为革命军人家庭。这是她的唯一希望所在,她现在感受特别深,特别紧迫。 她像掉进波涛汹涌的江河一样,过继,无疑是一块救命的门板。她像黑夜行走在深山老林一样,过继,无疑是闪烁在她眼前的一点灯火,那是她心中的曙光。我明明听她在波涛旋涡里呼救,明明听到她在黑夜深山里呼喊,我却无能为力。我只能反反复复地告诉她,过继不过继我都无所谓,我都不在乎。可她说她在乎。她曾要我和她一道去杭州,开始我也想陪她去。过后一想这样不好,我若去了,她大伯会认为我很在乎她的出身,会误解我对雪梅真诚的爱。雪梅认为我的想法有道理,她便一个人满怀信心,兴致勃勃地去了。我多么希望她也是这样高高兴兴地回来,不管过继办成办不成。 送走了雪梅,我便照常上班,照常无所事事,照常练毛笔字,无意识地在废报纸上穷画。等待和期盼着雪梅的来信。 第五十四章 杭州报佳音(1) 五一节虽放了几天假,可我也无心思玩。雪梅又不在身边,也不知她这次去杭州办过继的事是否顺利?万一不成,不知道她又会怎样想的?我心里很烦。从宿舍到办公室,从办公室到宿舍,书也看不下去,字也练不好,胡思乱想。我想,这次等雪梅回来,一定想办法把她哄好,等她最高兴的时候,要她把身上最宝贵的东西给我,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洞房花烛夜呢?等时间长了会夜长梦多。一旦她怀了我的孩子,生米成了熟饭,恐怕也就不会再想什么过继不过继的问题了,即使想,也没有办法了,反正我是不在乎她家庭出身的问题。 实际上,她身上哪一处我不清楚呢?小时侯在一个床上玩,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就清楚,不过那时候不懂男女之事罢了。我身上她也清楚,小时她还好奇地用小指头碰过我那小雀儿,说好好玩。到现在我们没有越过雷池,是因为我们彼此互相尊重。她认为这件事很神圣很崇高,她要在新婚洞房花烛夜时,给我一个最完美的女儿身,让我体会人生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刻。可是最近,她常常为家庭出身之事伤心痛哭,我害怕有变,这倒不是怕她不爱我,正因为她爱我爱得太深了,所以她在乎她的家庭出身对我的影响,正如她大伯说的:用心最深处,伤心最痛时。这一点我也是深有感受的。我害怕她为我而牺牲自己,这样她会痛苦一生,我也会痛苦一生。因此,我想等她这次回来,占领她那块净地,让她怀孕,把她拴住,不让她再想那些事。反正十月份也就结婚了,如果怀孕早,我们就提前结婚。不过,我不能强迫她,得哄她,在她最高兴的时候。 三天假是在闷闷不乐,思绪纷乱中过去的。一上班,就收到雪梅的信,我忙打开看。 亲爱的长玉哥哥: 离开你才一个多星期,就把我想死了。 告诉你好消息,好消息。我过继的事办好了,办好了。我再不担心影响你了,我可以跟你结婚了。我要一辈子一辈子做你的好妻子,永远永远地爱你,为你生个小长玉,或者是小雪梅,你高兴吗? 我现在好激动啊!这信上滴了好多泪水,都是因为我太激动了。 亲爱的长玉哥哥,我马上就回来,我马上就回来,我好想你啊!你五号到车站接我。我现在多么多么想见到你啊! 永远永远爱你的 雪 梅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九日夜 我看了雪梅的信,激动不已,没想到她这次回杭州才几天,就把过继的事办好了,这当然是件大喜事。这样我们就可按期结婚了。节日期间,我那些想入非非,不能做了,还是等到结婚,等到洞房花烛夜吧!不要伤害她的自尊心。 吃了晚饭我就到哥嫂那里去,主要是想把雪梅过继的事告诉他们,同时也想看看哥嫂是否还在讴气。 大嫂院子里和阳台上的那些大字报已不在了。我推门进去,他们刚吃过晚饭。我看哥嫂的情绪还可以,只是眉头不像以前那样舒展。大嫂问我是否吃晚饭了,我说吃过了。哥问五一节为什么没来,我说在机关写东西。他说雪梅为什么也不来?我笑道:“她被你吓跑了。” “我吓她什么?”哥问,“她回学校去了?‘五?一’没来?” “那天她看到院子里的大字报,又听了我们的争吵,她就哭了一天一夜。”我说,“她害怕死了,就跑到杭州去了。” “我那天不是也挨斗吗?”哥说,“我把东西搬出去是做给别人看的,我说的话也是给别人听的,表示划清界限。这——怎么——?” 第五十四章 杭州报佳音(2) 我说:“可是这些都让雪梅看到了,听到了。” 大嫂插话说:“我知道,她肯定是去杭州催她大伯办过继手续的事,要是我有这个条件我也要办。” 哥笑道:“你办?一百岁了还办过继?” “那怎么办呢?”大嫂说,“我说过多次,像我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只有等死,或者挖窖子埋。” “别说气话了,反正我就这一堆了。”哥说着又问,“雪梅有没有来信?过继办好了没有?” “我就是为这事来的,要不然哥哥会操心一辈子的。” 我说着便把雪梅在信上说的情况告诉了哥嫂。 他们俩一听都高兴得不得了,尤其是哥哥,喜形于色,简直高兴得像孩子一样。还忙着给我倒茶倒水,弄得我都不好意思。整个房间的空气好象陡然热烈起来,连埋头做作业的孩子们也跑来凑热闹,说三叔一来,家里就有笑声了,就热闹了,要我以后天天来,他们也开心。 大嫂说:“这样一来,雪梅今后的家庭出身可就是革命军人家庭了。” “还不是一般的军人家庭啊!”哥说,“她大伯可是中将啊,是高级将领哎!” “哎呀!我可不想沾这个光。”我说,“越是高级干部越容易倒霉,你看这次*,打倒的都是高级干部。” “军人不一样。我倒并不是要你沾光。起码客观上对你有好的影响。”哥说,“这次雪梅回来,叫她来,我请客,我们要好好庆贺一下,我还要向她赔礼道歉。” 大嫂白了哥一眼:“一会说人家出身不好,要长玉不要跟她谈,一会又要向人家道歉,你怎么不向我道歉?” 哥笑道:“你若是改变了出身,我就向你道歉。” 雪梅过继的事办好了,全家都高兴了好多天,我当然是最高兴的,连续两个晚上我都兴奋得没睡好觉,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件事对我所具有的重大意义:首先是雪梅再也用不着担心她会影响我的前途了,用不着担心我会像哥哥那样挨批挨斗了。她的眉头一定会舒展开来,她的笑脸一定会常开,那一对清澈美丽的眼睛一定会饱含无限深情地望着我。那一对圆圆的深深的美丽的酒窝一定会盛满无限幸福的玉液琼浆。第二,我再也用不着担心哥哥为此事愁眉苦脸了,一有风吹草动就说些不好听的话,甚至给雪梅难看,甚至强行阻拦我们的婚事。 其实,哥哥过去心里也是很矛盾的,无论从雪梅形象的美丽,性格的温柔,心地的善良,还是文化素养,他也认为难以找到第二个。惟独雪梅的家庭是他的心病。所以,当那天晚上得知雪梅出身改变了,他这心病也就去掉了。他认为雪梅可能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孩子,他那欣喜兴奋的程度比我还高。过去我曾想过,如果哥哥一定要强烈地反对我们的婚事,那我就跟他少来往,或者不来往。当然,这对雪梅对全家都是痛苦的事。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,真是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因此,雪梅过继的事办好了,对我的意义实在是太重大了,怎么想,怎么评价都不为过。所以,雪梅回来,我要好好地去迎接她,好好地抱抱她,好好地亲亲她。 四号晚上,我就到厂宿舍,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,整整齐齐,两张床也铺得平平整整,还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等着她。 按正点,火车应是八点半到,我五号早晨八点就到了车站,但车晚点半小时,这还算不错的了,晚点一小时两小时是常有的事。火车终于到站了,我站在月台上搜索着,哪一节车厢,哪一个窗口有我雪梅美丽的倩影,我正在紧张地搜索的时候,雪梅拎着包从我的右侧面呼喊着奔了过来,我立刻转身跑着迎上去,张开双臂抱着她说:“我们的功臣回来了,我们的功臣回来了。”她也搂着我的脖子喊着:“长玉哥哥,长玉哥哥,我好想你啊!”她说着眼泪便往下直淌,还淋到我的脸上。 第五十四章 杭州报佳音(3) 我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,笑着说:“看你高兴,激动得这个样子。”我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,又端详了一下,问:“哟,好象瘦了一些,眼睛怎么也有点红?” 她一笑:“这几天我没睡好觉,昨晚一夜在火车上更是没能睡。是不是我瘦了丑了?” “哪里哪里?瘦一点显得更清秀更漂亮,毕竟雪梅与众不同嘛!无论胖瘦一样美。”我笑着说,“收到你的信后,我也是高兴激动得睡不着觉。走!回家去,好好休息休息。” 我伸手拎起包,边走边说:“好重啊!又带些什么?” “都是些营养品。”雪梅说。 “给我的?” 她摇摇头。 “给哥嫂的?” 她又摇摇头。我说好。哥嫂打过几次招呼了,叫不要再给他们带东西了,否则他们就不给进门,又要骂了。 “这一包东西全是给妈妈的!”她说,“还要问吗?” 我笑道:“真惭愧,你比我这做儿子的还孝顺,真得谢谢你。” “你?”雪梅停住了脚问,“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?我不是妈妈的女儿?” “是是是!我错了,我错了。”我说,“你既是妈妈的好女儿,也是妈妈未来的好媳妇。” 雪梅这才笑起来,随我一道回到厂宿舍。她一看房间,床铺都整理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,开水也都准备好了,问是不是我做的,我说是的。她便眼泪汪汪地说,要我以后不要做,我说这区区小事算什么?应该的。 午后,我要她好好休息,好好睡一觉。她想要我陪她,我说现在中央提出要抓革命促生产了,机关虽没什么事,总得去转一转。她说好,不要因她影响了工作,让人说闲话。 我还没到五点就回来了,可她已经起床把晚饭烧好了。我问她为何不多睡一会,她说睡到四点就睡不着了。我笑话她可能是因为我不在身边所以睡不着。她笑着把饭菜端到桌上,她没有吃多少,就把碗筷放在桌上,坐在桌旁看着我吃。我问她为什么比以前吃少了,她说没有胃口,可能是例假来了,再加上坐了一夜的火车。我说那一定要吃,没有胃口也要吃,否则更没有力气,更累,我来用糖开水打两个鸡蛋。她竭力阻拦我,说要吃她自己会烧,绝不要我烧。说着又流下泪来。我说怎么又哭了,她忙擦掉眼泪,笑着说她不是哭,她是看我吃得好高兴好香,她感到好幸福好高兴才流泪的。我说:“好,我再吃给你看,让你高兴,等一会你还得吃,不然我就不高兴了。”她笑着点点头。 我们吃了晚饭,便到她的卧室闲聊。我们面对面坐在床沿上。我握着她的手,问她这次怎么办得这么顺利,她说实际上她大伯已办得差不多了,她回去只是催一下。我也把接到她信时高兴的心情,以及哥嫂知道此事后高兴的样儿,还加上了一些夸张和渲染,绘声绘色地叙述给她听。她笑道:“其实,过继也不是很大的事,用不着太高兴。说不定这事解决了,又会出现别的什么事。” “哟嗬!你现在倒很沉着。” 我笑着刮了她一个鼻子说,“你不高兴?那时候为什么哭着要去杭州?你是大功臣哎!办好了又谦虚起来。” “我说的是实话嘛!什么功臣不功臣的?”她摇着头笑道,“有些事不能太高兴,太高兴了,往往会乐极生悲。” “呀!你说的是辩证法哎!不错不错。”我说,“本来,我对你过继不过继,出身不出身,根本就不在乎,不就是你一天到晚哭着叫着,你在乎你在乎,火烧眉毛似的急着跑到杭州去。好啦!现在办好啦!我们不再说它了。” 第五十四章 杭州报佳音(4) “好吧!不说这事了。”雪梅挺了挺腰说,“我们要好好把这两个月时间安排一下,痛痛快快地玩一玩。” “对!这下都没思想负担了, 应该好好痛快地玩玩。”我说,“不过——你怎么说两个月?” 雪梅说:“我算给你听,据说,我们毕业班七月中下旬就要分配,如果分配在本省本市当然没问题,如果分配到外省,我总不能不去报到吧,报过到也不能三天两头就跑回来呀!” 我想了想说:“这样看来,如果分到外省,我们又要分别一段时间了。今天是五月五号,到七月中旬,确实也只有两个多月。好!这两个月你没什么课尽量多回来,我也是,只要你回来,我就天天来家吃饭。” “好,我天天烧好的给你吃,你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,我一定要把你身体调养得胖胖的壮壮的,我就安心了。”她说,“反正现在有钱。” “多少?” “七八百块。” “哇!这么多,是我两年的工资哎!你又找你大伯大妈要钱了?”我生气地说,“再要我就不高兴了,你大伯大妈还以为是我们叫你要的,好象我是图你家钱似的。” “我没要,是他们三个人给的。”雪梅不服气地说:“我大妈说我毕业了,要到新单位报到,来来回回差旅费。” 我说:“差旅费能要多少,最多十几块大钱,我也有。” “大伯还另外给我三百块钱,要我给妈妈。说也不枉妈妈疼我一场。”雪梅眼泪汪汪地说着又问,“长玉哥,你能不能写封信给妈妈?请妈妈回来一次,我好想她。” “这恐怕要问哥哥。”我说,“等星期天去吃饭时,问问哥哥,好不好?” “行!”雪梅说,“那我明天到学校去,打听一下毕业分配的情况。” “好!就这样定吧!”我说着笑道,“我今晚睡哪里?” 她笑着指指身边的床。我兴奋地猛然抱着她滚在床上,“你同意啦!”滚了一会,我把她的衣服扒下,我也脱了,都只穿着内衣。她搂着我,我搂着她,她身上好香,我把腿架在她腿上,还想爬到她身上。她笑道:“你得轻一点,只限于上身,随你怎么摸。” 我按照她的意见,一会亲她的眼,一会亲她的鼻子,一会亲她的嘴巴,她被我揉得热泪盈眶。我们俩都累了困了,她将脸贴在我的胸前睡着了。我搂抱着她,一只手抓着她丰满细腻的乳房也渐渐地睡着了。 哥哥已打了几次电话,问雪梅是否回来了,要我们星期天上午去吃饭。我说雪梅虽回来了,但几次说不愿去,怕麻烦哥嫂。哥就把任务交给我,我只好反复动员,她说不值得哥嫂那么高兴那么重视。我说不去不行,不去,还以为上次他们争吵,我们真的生气了。雪梅这才勉强地跟着我去了。这回去,我们只带了一些糖果糕点给孩子们。 哥嫂一见我们到来,像迎接贵宾一样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。大嫂一把拉着雪梅坐到外间的床沿上,我也跟着坐下来,哥哥坐在大方桌旁边,桌上已放了几个菜。我喊了声小玲玲,几个孩子都跑了出来,喊我和雪阿姨好。我把一袋糖果之类给了小玲玲,说是雪梅阿姨带来的,拿去分吧!几个孩子拿着东西便跑到里面去了。雪梅一脸窘态地说很不好意思,这次没给哥嫂带东西。哥嫂忙说再要带东西就不给进门了。我对雪梅说:“怎么样?幸亏听我的,否则就进不了门了,我想捞点好的吃也捞不成了。” 大嫂笑道:“你呀!脸皮比这桌面还厚,能挡住你呀!” “不过,雪梅这次带来的东西,比任何一次都贵重。”我说。 哥高兴地说:“那是,雪梅这次回去把过继这件大事办好了,确实比任何东西都贵重。” “不是这个。”我说,“过继的事,她回去大伯已办差不多了,她只催一催。我说的是真的礼品。” “什么礼品?”大嫂笑问,“是给你的?我知道,雪梅有钱都花在你身上。” “我哪受得起?全是高级营养品。”我说,“有长白山的天然人参好几支,新疆建设兵团的高级奶粉等等,一大旅行包。都是给妈的。” 哥是非常孝顺妈的,妈在家时,他也经常买些营养品给妈。他一听,非常感激地说:“这是太贵重了,太贵重了,一支人参恐怕就要好几百块钱。长玉,下次你去杭州,再带去给她大伯。” 大嫂拍着雪梅说:“你既是孝顺的女儿,又是孝顺的媳妇。我这大嫂都不如你。” “大嫂——”雪梅不好意思地说,“你没这个条件嘛!这些都是大伯的老战友,老部下,从东北、新疆建设兵团来看望他时带来的。我大伯还骂了他们一顿,说军人哪能吃补品?军人要吃糙米。” 听了这话,哥嫂和我都笑起来。 雪梅又接着说:“听大妈讲,那些人也都是将军、师长之类,也不是来托大伯办什么事,不好硬叫人家把东西带回去。这次我回来,大伯说正好,只有老贫农配吃。还教训我,说对这样的贫农妈妈一辈子都不能忘记,怎么孝顺都不为过。” 听雪梅说了这些诚挚的话,我们都很感动。哥说:“这真是共产党、毛主席培养出来的老将军。”说着又对我笑道,“你以后做他的女婿也要好好孝顺他。” “那当然。”我说,“都一样。” 我们说着,大嫂便到厨房把菜都端了上来。哥哥还准备了白酒和红酒。今天依次座位是:哥哥、大嫂、倩倩、嫔嫔、玲玲、雪梅、我、平平。我叫平平当酒司令,他已是高中学生了,个头快有我高了。他笑着说要他当酒司令得有个条件,不然他不干。我问他什么条件,他笑着半天没有说。 第五十五章 初进天云山(1) 平平笑望着雪梅,半天才说:“我是司令,得有权威,叫谁喝谁就得喝。” 雪梅知道平平是要她喝酒,便望着我。大嫂责怪平平:“你明知雪梅阿姨不会喝酒,故意将军。” 大小妹倩倩对雪梅说:“阿姨,别怕,你不会喝我帮你喝,不就两杯红酒吗?” 玲玲坐在雪梅身边,她和嫔嫔也举起小手,说她们也帮雪阿姨喝。 倩倩更起劲了,说:“对对对,我们四人干他一个,每人两杯就八杯,准把他喝醉。”她说着又对平平说,“哥哎!不过你得喝白酒。” 平平忙笑道:“不行不行,我喝白酒,你们喝红酒,又是四对一,我干不过你们,算了算了,能喝多少算多少。” 雪梅拍着小玲玲笑道:“还是三位小姐妹好,帮我解了围。” 玲玲贴着雪梅耳朵悄悄说:“以后三叔欺负你,我也帮你。”倩倩嫔嫔积极表示赞成,说:“对!我们都帮你。” 我说:“坏了,你们结成了统一战线,还了得,我将来可没好日子过了。” 说说笑笑,平平已把酒斟好。大嫂作为东道主忙说:“今天我们主要是请雪梅的,祝贺雪梅过继成功,这是天大的喜事,我们都干一杯!” 大家都干了,片刻,雪梅端杯站起来说:“哥哥大嫂,我敬你们一杯,感谢哥哥嫂嫂今天专门请我,我实在不敢当,心里非常感动,也非常不安。我祝哥哥嫂嫂身体健康!” 平平忙笑着插话道:“永远健康,永远健康!”这是套用当时最流行的一句口号。无论大会小会,无论早请示晚汇报,无论在什么会上领导的讲话,群众的发言,开头结尾都是喊两句:首先敬祝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!万寿无疆!接着就是敬祝××副统帅身体健康!永远健康!所以,平平一说,大家都笑起来。倩倩、嫔嫔、玲玲也跟着端起杯喊道:“永远健康!永远健康!” 笑声一停,平平又给大家斟了酒,我忙端起杯说:“哥哥大嫂,这些年来,我给哥嫂带来了许多思想负担,心里很惭愧。今天,我敬哥嫂一杯,表示深深的感谢!” 哥哥可能认为该到他说话的时候了,便端起杯慢腾腾很诚恳地对雪梅说:“大哥很对不起你,我曾经为你的家庭出身,阻挠过你和长玉的婚事,尤其那天我和你嫂争吵时还伤害了你,我还把你们的《婚誓》撕了,哥哥今天在这里给你赔礼、道歉!”哥哥说着,干了杯中酒。 雪梅端着杯连忙摆手说:“哥哥!哥哥!不能这样,不能这样,哥哥这样说,我受不了。哥哥是为长玉哥好,为长玉哥好就是为我好。哥哥不收回这句话,我不喝。”雪梅说着,就把杯子放下。 倩倩突然说:“喂!大家都听到了吧!爸爸还认错呢!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。”说着又对雪梅道,“阿姨!你真伟大!能叫爸爸认错。” 我笑道:“能认识错误是一种美德,尤其是自觉认识错误更难,因此,你爸更伟大!好吧!我代雪梅陪哥哥喝这一杯,但不是接受这个道歉。” 我还没喝,平平说:“我是司令,我提议,大家都喝这一杯,都伟大!爸爸更伟大!” 三个侄女都立即响应,都站起来说:“都伟大!爸爸更伟大!” 酒席桌的气氛给孩子们一轰更热烈起来。 平平给大家都斟了酒,又号召三姐妹共敬雪梅和我一杯。我和雪梅喝了后,雪梅又要平平给她斟酒,她又端杯站起来,对哥嫂说:“我再敬大哥大嫂一杯,我小孩姐自幼到龙山,就与长玉哥结下了不解之缘。哥哥嫂嫂和姐姐都把我看作小妹妹亲妹妹,关心我,爱护我。妈妈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,袒护我,疼我,爱我……。”雪梅说着泪水便往下流。 第五十五章 初进天云山(2) 雪梅没有擦眼泪,可能是擦也没有用,擦也擦不尽,索性流着泪说:“今天是在酒席桌上,大家都欢欢乐乐,我本不该说一些伤感的话,可我控制不住自己,不能不说,不说我心里难受。我自幼失去父母兄弟姐妹之爱,在萧家我全部得到了。我无论走到哪里,我都忘不了龙山,我两次离开龙山,但我心还在龙山,我永远是龙山的人,萧家的人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妈妈、哥哥、嫂嫂和姐姐的恩情。我现在好想妈妈,好想见妈妈,我有好多话想跟妈妈说,好想在妈妈面前撒一次娇,哭一场啊……!” 我和哥嫂受雪梅情绪的影响,眼里也都情不自禁地充满了泪水。我担心雪梅再说下去会破坏大家的情绪,忙插话说:“哥哥大嫂,雪梅跟我说过多少次了,她好想妈妈,是否能写封信,请妈回来一次?” 哥愣了半天说:“从雪梅刚才的话里,我感觉到她很想念妈。不过,现在叫妈回来,你二哥可能会有看法的,说到九月份也只有三四个月了。” 雪梅插话说:“妈妈不能回来,我们能不能去?” “我看这倒可考虑。”大嫂望着我和雪梅说,“你们现在能不能请假?” 我说我们机关虽上班,但无事,可以请几天假。雪梅说她一周也只有两三节课,人还很少,可听可不听,也能请几天假。哥哥想了想说;“那你们去一趟也好,也代我们看看妈和你二哥二嫂。” 大嫂说:“对,我准备点东西给你们带着。” 雪梅忙说:“不用不用,东西现成的。” 哥又说:“不过到天云山路很远,从早晨要到下午两三点才能到,雪梅坐长途汽车能不能吃得消?” “能!能!”雪梅肯定地说,“大串联时,我们经常坐一天的汽车,还是山路。” 哥说:“那你们先写封信告诉二哥。” “不用不用。我们来个突然袭击,让妈妈一个惊喜。”雪梅兴奋地说,“长玉哥,我们俩共敬大哥大嫂一杯,感谢哥哥嫂嫂的支持,恩典!” 我忙端杯站起来,陪雪梅共敬哥嫂,干了一杯。 大嫂放下杯,点着雪梅笑道:“你这小孩姐呀,还是小孩姐!孩子脾气还这样浓。” 玲玲噘着小嘴说:“我说像姐姐嘛!你们要叫我喊阿姨,好难听!妈妈还喊她小孩姐呢!” 哥哥嫂嫂都笑起来。 当天下午,我们就买了去天云山的汽车票,雪梅说芦萍是系支队司令,家就在市内,去跟她打个招呼就行。我说我也去团省委请个假,约好四点在百货大楼门口见面。 我是提前到达百货大楼的,先进去给二哥二嫂和侄子们买了东西,又回来找雪梅,老远便看到她和芦萍站在百货大楼门口东张西望。我走到她俩身后大叫一声:“喂!”她俩都转身举手来捶我,说吓她们一跳,雪梅伸手把我买的东西拿去看了看说:“我不是叫你等我来买吗?”说着她又跑进去了,叫我和芦萍在门口等她。 芦萍说:“萧长玉,好久不见了,大记者,又写了什么大文章?” “报纸停办了,失业了,还写什么文章?”我说,“你们何时毕业分配?” “雪梅没跟你说?七月份吧!”芦萍说,“喂!萧长玉,我发现这次雪梅回来,情绪好像不大好哎!有点象在江城没找到你的时候一样,闷闷不乐,常常流泪。你们俩没争吵吧?” “没有。她就那样。多愁善感。”我说,“一会儿想妈妈,说一两年没见了,这不,非要我陪她去天云山。一会儿又想到只有两个月就分配了,又担心分别一段时间。” 第五十五章 初进天云山(3) “你们干脆乘现在没事又没课,先结婚不好吗?我还可以帮你们筹备,保证办得热热闹闹的。”芦萍说,“结了婚,分配时还可尽量照顾夫妻关系。” “我们原来也是这样想的,但她大伯说*未结束,将来单位撤并难免,调来调去不好,不如到十月一号结婚,那时形势也明朗了。”我说,“她大伯还答应,婚后三个月内帮我们调到一起。” “那也好。”芦萍说,“不过这样你们还得吃几个月分别之苦,怪不得雪梅最近又愁眉苦脸的。” “所以,雪梅说在分配前两个多月,尽量多来陪我玩玩。”我说,“你这个司令,可要多关照啊!” “一句话。”芦萍说,“凡是没课,我就赶她到你这儿来。” 正说着,雪梅拎着东西来了,还没到跟前就笑着问:“你们俩在说我什么坏话?” “我还问你呢?”芦萍说,“国庆节结婚也不告诉我一声。” 雪梅笑道:“还早呢!到时还能少掉你这小胖子?” “如果我分配好远怎么办?”芦萍说。 “我派飞机把你抓来。”雪梅说。 芦萍蹦跳着说:“那我就开洋荤了!” 雪梅突然说:“喂!小胖子,你跟我们一道去天云山怎么样,听说那儿风景很好玩。” 芦萍做着鬼脸说:“我去不碍事吗?看着人家恩恩爱爱,卿卿我我的,不怕我吃醋?”雪梅举手要打,芦萍头一缩一溜烟跑了。 现在是阳历五月上旬,正是春暖花开时。雪梅坐在车窗边,头靠在我的肩上,两眼望着山区的景色,很长时间没有笑语,不象二月二我们去龙山那样高兴,没有眉飞色舞。我问她是否困了,她说不是。她说她如果见了二哥,他们恐怕都不认识了,说她只知道二哥不知二哥的名字,二哥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工作的。我说二哥叫萧长林,二哥走的时候她还是几岁的小孩子,现在见了当然不认识。二哥原在东南医院工作,那年他响应号召,医疗卫生上山下乡支援山区,他就和二嫂一块来了,现在是县医院的院长。雪梅说这里也不错,山青水秀的,要是我们俩都能到这里来工作,也很美。我说二哥那里比这山区还美,明后天我可带她上天云山、天井(镜)湖、龙宫洞,她说好。车到县城大约还需两三个小时,我将手臂伸开搂着她,让她靠在我身上睡一会,不久,她就睡着了。 长途汽车也晚点,三四点钟才到达县城。没有公交车,我们步走了一二十分钟到了医院。二哥家住医院后面一个长方形的四合院,这院里住五六家。院中一口井,井口周围有好几个人在洗衣洗菜。妈妈正在廊檐的绳子上晾衣服。雪梅一进院门就看见了妈,她把包往我手上一塞,喊着叫着往妈跟前跑,扑上去就搂着妈哭着叫着;“妈妈,妈妈,我来了,我好想你啊!妈妈,你怎么不回家啊!我好想你啊!”两行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淌…… 妈妈好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,捧着雪梅的脸说:“小孩姐?你怎么来啦?!”我忙喊了声:“妈!”妈这才发现我也站在她身边,说:“是你们俩个?”妈说着就给雪梅拭脸上的泪,“别哭了,别哭了,妈妈也想你啊!” 周围邻居和井口上的人也都围上来凑热闹,问我妈:“你不是说你只有四个儿子吗?哪来这么个漂亮女儿?口口声声喊你妈妈?” 妈高兴地说:“她呀!既是我女儿,也是我媳妇。” 一位中年妇女说:“我知道了,就是你常说的那位小孩姐吧!真漂亮,真漂亮,我们整个县城都找不到。”说着又转向我问妈:“哟,这恐怕就是你的三少爷吧!也是一表人才,你这妈妈真有福气。” 第五十五章 初进天云山(4) 正说着,二哥二嫂回来了。他们首先发现了我,说:“呀!是三弟来了。” 我回头一看,忙喊道:“二哥,二嫂!”又见二哥左臂上缠着绷带,还用白纱布套在颈脖上,我忙上前问:“二哥,你的胳膊怎么了?” 二嫂抢着说:“是社会上那些冲进医院的王八羔造反派给打的。” “社会上来的?”我问:“他们冲到医院里来打人?” 二哥说:“前一程,县城武斗很厉害,两派都伤了一些人,送到医院来治疗。糟派就说我们不一视同仁,找我这院长算帐。我说医生是救死扶伤,是根据伤情用药治疗的。他们就上来几个人扭着我,把我这左臂打伤了。” “伤这么重,怎么不告诉我们?”我说,“我们知道了,还可早一点来。” 二嫂说:“我要打电报,写信给你们,你二哥不让写,说告诉你们也没得办法,还多一份担心。” “现在伤怎么样?”我问。 “已有一个多月了。”二哥说,“拍了片子,愈合得还好,不碍事了。” 雪梅忙上前喊了声二哥,又问:“还肿还痛吗?” 二哥二嫂看了看雪梅,正欲开口,妈对二哥说:“你不认识了?她就是小时候在我家玩的那个小孩姐啊!” 二哥忙笑道:“长这么大啦?”他比划着又说,“那时她才这么点高,现在成了大姑娘了,怎么能认识呢?” 雪梅忙又喊道:“二哥二嫂好!” 二嫂上前一把抓住雪梅的手,“让我好好看看,让我好好看看。”她上上下下打量雪梅后,叫道:“我家来了个天仙哎!三弟真有眼力,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孩。” 二哥又埋怨我说:“你们来之前,怎不先告诉一声?” “你问她。”我指着雪梅说,“她天天叫,想妈妈,想妈妈,要妈妈回去一次,哥说不行,二哥的孩子还有四个月才能上幼儿园,妈回来孩子没人带。昨天在大嫂家吃饭,她就说妈妈不能回来,我们去。哥说那也得先写封信告诉二哥,可雪梅说我们来个突然袭击,给妈妈一个惊喜。” 妈笑道;“是给我一个惊喜,真想不到小孩姐会到这里来。” 二哥二嫂也都笑道:“真是个孩子气。” 二嫂说着就拉着雪梅喊我们进屋。二嫂家住朝南四间平房,后院自己盖了厨房、卫生间,比较宽敞。 吃晚饭时,二哥二嫂又埋怨雪梅不该带那么多贵重东西,雪梅不作声,我也不解释,随他们去说。临睡觉时,二嫂说要我跟大孩住一间,雪梅单住一间。我说雪梅在路上就跟我说过了,她还要跟妈妈睡。妈妈说好,孩姐小时她就喜欢带她睡,今晚把二仔抱走,她还带孩姐睡。二哥二嫂都笑说好。我说那我一个人住一间。开始我们都在一起闲聊,互相问这问那。后来,妈带雪梅到房里去了,我跟二哥二嫂又聊了很长时间。临睡前,我又伸头看看妈的房间,雪梅边给妈揉背边说:“你快去睡觉,我正跟妈说话呢!”我问她说些什么?她说告我的状,说我老是欺负她。我说坏了,明天妈又要训我了。 第二天吃早饭,二哥二嫂说他们已请了假,要陪雪梅和我上天云山、龙宫洞去玩。雪梅问妈去不去,妈说不去,天云山她爬不动。雪梅说妈不去,她也不去。说她这次来主要是想陪妈妈的,又说昨天坐了一天车也很累,要去明天去。二哥二嫂说那也好。我说那我干什么啊?雪梅先是说叫我上街去玩,尔后又说叫我在家给她打井水,她帮妈洗菜烧饭。我说那不是要我当苦力了吗?二嫂笑着问妈,雪梅会不会烧饭菜?妈说她会,小时农村的稻草锅她都会烧。雪梅又叫二哥二嫂不要请假,他们只得上班去了。 第五十五章 初进天云山(5) 雪梅跟妈将二嫂早上买的菜,二哥杀的鸡拿到井台上。我把吊桶拿去打水,雪梅伸手就把桶抢过去,说我没她力气大,还是她来打水。妈站在边上笑道:“昨晚你向我告他的状,现在你又护他,我看他将来给你惯得什么都不会做。” “妈,长玉哥会写文章、会写诗。”雪梅说,“连我大伯都说他很有才华,将来一定会干大事。” “你大伯喜欢你,你喜欢长玉,所以就顺着你说他好。”妈说。 我笑道:“妈,你斗大字不识一筐,可是你的逻辑推理还真有水平哎!” “哪讲我不识几个字?”妈不服气地说,“雪梅的名字,我家所有人的名字我都认得。” “那还是雪梅小时侯在龙山教你的。”我说。 “那你怎么不教我?”妈埋怨地说,“还没教两个字,就跑出去玩。还是孩姐好,所以我喜欢她不喜欢你。” 我叹了口气,伤心似的说:“好吧!妈不喜欢我,好没劲,我去睡觉了。”说着我就跑到房间去了。 雪梅和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,滴嘀咕咕说了一天。 临睡前,雪梅还是像在家里一样,又是打水给妈洗脸,又是帮妈洗脚,又是给妈揉背。 第二天早晨,二哥二嫂又要陪雪梅和我上天云山。雪梅和我都说二哥的伤还没完全好,不方便,不要去。二哥说伤在胳膊上,走路不碍事。我又说妈不去,你们也不要去,我们还自由一些。 二嫂拉拉二哥的衣袖笑道:“好吧!让他们自由自由。”说着又走到雪梅面前,拉着她的手,“这孩姐长得真漂亮,我真想陪你去玩,可我家这三弟不让我去,你们去吧!三弟以前去过,不远,你们中午早点回来吃饭。” 雪梅笑着点点头,她这一笑,满嘴整齐的白牙和两个酒窝都显现出来,更是妩媚动人。二嫂年龄也只有二十七八岁,见雪梅这么可爱,便回过头来问我:“喂!三弟,我想亲亲你的雪梅,行吗?” 我笑着说:“二嫂!这是你的自由,你想怎么亲就怎么亲,我能管得着吗?何况你是二嫂。”我的话还没落音,二嫂就在雪梅脸上吻了两下,方才让我们走。 走了一截,我又跑回来,对妈和二哥二嫂说:“我们中午不回来吃饭,下了山我们买点吃的,下午顺便去龙宫洞。雪梅说明天的时间要留给妈妈,她要陪妈妈在城周围玩玩。 天云山口距县城只有七八里,我们沿清安江边的一条公路向西行走。这清安江上游又叫清溪河,河那边沿天云山体,无路。夏季山洪爆发时水面宽约一两百米,可行船。平时只有五六十米宽,清澈见底。雪梅看着水底的许多鹅卵石说好漂亮,又见成群结队的小鱼在脚前游,她要我拉着她的手来捉。捉了几次一个也没逮着。我说算了吧,当心掉下去。她说掉下去也不碍事,水又不深。我说别以为看到底就不深,实际上有一米多深。她说那也没关系,你会救我的。我说那当然,我会舍命救雪梅的。不过,回去我又倒霉了,妈妈会骂死我的,二哥二嫂也会骂我的,再加上你哭成那样,一家人都心疼,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!还是离水远一点吧!说着我就拖着她走上公路。 上了天云山,满山是盛开的杜鹃花、迎春花,有大红色,金黄色,还有一朵花里几种颜色。雪梅一见这满山遍野的花欣喜若狂,放开我的手,就跑到花的海洋里去了。她要我给她照相,我赶忙将照相机拿出来,对着镜头一看,太美了。我问:以人为主还是以花为主,她说随便。站在我身边的许多游客也都在议论,说这女孩真漂亮,比花还美,应以女孩为主。我刚按下快门,雪梅连连招手,要我去和她合照。身边一游客忙过来接过相机要我过去,他帮我照。雪梅又请他从不同的角度连照了几张。那人边照边说,太美了,太美了。他帮我们照后,请求雪梅跟他们几个人合影,雪梅笑着说很抱歉,说她从不跟别人合影。另有两位女孩也要跟雪梅合影,她也笑笑谢绝了。雪梅拿过照相机,拖着我就往山上跑。 雪梅跑到一段石壁,发现了石壁上有好多字画,招手要我去,我过去一看,是摩崖石刻。雪梅问怎么样,我指着每副字的落款,说:“看,宋代四大书法家:苏东坡、米芾、黄庭坚、蔡襄。谁把它集中到这里来,真是干了件天大的好事,我过去怎么没注意到呢?”雪梅说我那时可能还没爱好书法。我说也是。雪梅问我要不要拍,我说:“拍,以字为主。”雪梅拍后,我把相机拿过来,又将四位大家的字,每副拍了一张。我刚拍完,雪梅又拖着我使劲往前跑,我问什么事?她也不说。 第五十六章 别了桃花源(1) 我们一股劲跑到一座庙宇前,雪梅气喘吁吁地说:“那些人真讨厌,老是跟着我们,要我跟他们照相。”我说:“人家喜欢你,照就照吧,跟那两个女孩照也没什么关系。” 雪梅说:“他们都是一块的,我才不跟他们照呢!” 我笑道:“你这脑瓜还真复杂。” 我们进了庙里,雪梅又问这是什么教?我说天云山过去是有名的道教道场。传说道教祖师张道龄(又名张天师),开始在江西南昌附近的龙虎山传教,后来又到这里来传教。 这道场现已破烂不堪。雪梅伸头看了几个房间,说既无道士也无道姑。我笑道,大概都叫文化革命给吓跑了。雪梅没有吱声便走出道院。 我们跑到山顶,雪梅兴奋地蹦了起来,指着漫山遍野的杜鹃花,叫道:“哇!真是海阔天空,豁然开朗,一片花的世界!好美啊!”说着她又拉着我的手跑到一个亭子里,指着山下一大片蓝色的水面,“你看,那是不是天井湖,湖边上好多树林,好像正开花呢!” 我说:“那就是天井(镜)湖,四周皆山,从天上往下看像一口水井,所以叫天井湖。也有说是嫦娥的梳妆镜掉下来,又称天镜湖。湖边上的那些树都是桃树,现在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嘛。所以满树的桃花。你刚才说‘豁然开朗’这四个字就是《桃花源记》里的名句。据传,陶令(陶渊明)写《桃花源记》时,的确到过天井湖畔的桃花源。 “我们也去。”雪梅说着就拉着我要去。我说我们只能到此为止,下不去的。她说:“那陶渊明怎么过去的?” “据传陶令是从两条道,”我说,“一条是从你刚才在山下捉小鱼的那条清溪河(清安江)划船过去的。一条是从龙宫洞里的一条地下河划船进去的。” 雪梅兴奋地说:“我们不是要看龙宫洞吗?我们到洞里划船过去。既看了龙宫洞,又看了天镜湖,还看了桃花源,一举三得。”我说好,要去赶快下山。 我们在山下买了点吃的,乘车赶到龙宫洞,洞里的景致雪梅和我开始还感新鲜,走了一段就觉得都是想象猜测的景象,什么玉兔望月,孙悟空大闹天宫、蟠桃会等等,大体差不多,没多大意思。因此,我们就加快脚步赶到地下河口,上了小木船,约半个小时就到了地下河的出口。一上岸便进入桃花的世界,雪梅又高兴得蹦了起来。或是吃了饭有力气,或是坐船得到了休息,或是对桃花源的向往吧!她在桃花林里东奔西跑,一直跑了十多分钟,才停下来等我拍照。我们找了一块深入湖内的半岛似的桃林,这里湖光山色,美不胜收。我们俩都想在这里合影,可是路过的多半是渔夫和农民,都不会照相,我们俩只有互相拍照。 过了一会,突然发现穿着像干部模样,约三十岁左右的一男一女,我们忙上前请他们帮忙,男的说不会,女的说试试看。雪梅拿着照相机教她,说我们把镜头对好,叫她看镜里的人笑了,就按这个,听到啪嚓一声就行了。我和雪梅选好位置,问她是否看清了,她笑说好漂亮,就按了。那女的兴致很浓,我们又选择一些景点请她帮我们合照。 我们跟着她沿湖边草坪小道走了一段,她问我们是哪里来的?雪梅说是从省城来县玩的。她说:难怪,县里哪有这样的美人儿。其实她也很漂亮,只不过不能跟雪梅比。雪梅问她是哪里的,她说家就在这桃源大队,工作在山那边。雪梅很感兴趣,选了一个位置,给她照了相。我问那男的是她什么人,她说是她丈夫。雪梅忙叫他俩站好,又给他俩合照一张。我要她把地址给我们,十天内把照片寄来,那女的忙从衣袋里掏出个小本本,写了地址交给雪梅,她名叫李桃花。她非常高兴,邀我们去她家喝茶,说她家就在前面不远的湖边上。我放眼望去,一大片农舍、白墙、灰瓦,还有部分草房,真乃陶令所言:“屋舍俨然”。我们坚持说不去了,还要赶回县城。李桃花问我们从哪儿进来的,我说从龙宫洞钻进来的。她笑着用手指着她来的路说,等会回去从那山过去,山虽陡,有石阶。半个多小时就可爬过去,山那边就是公社所在地,直到晚上六点都有车,乘上车也只要三四十分钟就到县城了。她说完就转身走了。 第五十六章 别了桃花源(2)